“哦……”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停步说道,“关于漕帮与阁下之间的问题,还望速速自决,免生枝节。那八指和尚之死,本县虽命仵作以溺毙定论,但是梁叛已在天界寺别院做过尸检,找到了那枚铁针,恐怕漕帮会横施报复……”
天草芥恭敬道谢:“多谢提点,小僧领教了。小僧已遣人调查真凶,三五日之内或有结果。”
其实现在日本使团和漕帮同属六驾副车之一,张守拙还是担心这两架副车自相争斗,白白折损。
听这日本和尚已自有主张,张守拙便不再多操这份心了,径自开门而出。
那倭女远远在廊下站着,见他出来,连忙碎步小跑,来到门前弯腰为他穿鞋。
张守拙低着头走出会同馆,站在长安大街上,伸手从街对面招来一个卖桂花糕的挑夫。
那挑夫长得一副老成模样,黝黑粗糙的一张脸,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看人。
因为长期挑扁担的原因,粗布袄子的肩膀头上,各色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挑着箱子穿过马路,站在了客人的面前。
张守拙掀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两块冒着些许热气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又甜又香又软又糯,不觉舌下生津,腹中顿时更饿了。
他嘴里塞满了桂花糕,含含混混地问:“梁叛现在何处?”
挑夫一边低头整理箱子一边回答:“跟丢了……”
张守拙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用力咽下一口糕,说道:“罢了,你们跟不住他的。让瘸子撤回来,不必再跟踪了。另外,叫丫头到六角井出摊罢,你也时不时去转转。”
挑夫面无表情地道:“八个钱!”
张守拙掏了八枚制钱,放在了箱盖上,便一边吃着手中的桂花糕,一边向江宁县府街走去。
……
未时二刻。梁叛在老杨店胡乱垫过了肚子,背着一双手,正心满意足地在六角井巷子里散步。
呵呵,无事一身轻。
他既已决定不再查吕书办的案子,心境便难得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便不由得起了“初到贵宝地”的游览心思,三步一停,观看两边南京古城的风光。
南门西这一带,酒家小肆、小吃摊子极多,金陵士大夫们自古便工于口腹,直白点说南京人自古就是吃货,世人言天下诸福,唯吴越口腹,便是说吴越之地可口之味甚多的缘故。
梁叛故意留着几分肚子,要到这街市上来享一享口福。
行不到几步,他鼻中忽然问道一股勾人的葱香,定睛一看,却见通往自家避驾营巷子的路口,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座馄饨摊子,摊子顶上一片遮阳挡雨的席蓬,蓬子边上挂了个“闻香不如品尝”的小旗招子。
最可人的是,那摊主站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后面,竟是个十六七岁,扎着双麻花大辫的大眼睛小姑娘。
梁叛一乐,心想真是想甚么来甚么,当即大喇喇走进席蓬底下,笑问道:“丫头,你这里有甚么好吃的?”
小店家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答道:“客官怎知我叫丫头?我这里有馄饨汤、炸馓子、薄饼子还有下饭的腌酸菜,不知哪一样中您的意?”
那声音又清脆又利落,叫人一听便生好感。
丫头歪过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好像也在问:这位客官中意哪一样吃食呢?
梁叛一拍手,说道:“好吃不嫌多,一样都来一份。”
丫头道一声“稍待”,口中哼着俚曲,左手搅汤右手撇馓子,在那方寸的厨灶之间忙个不停。
这席蓬下面只有一张待客的方桌,擦得干干净净,梁叛独坐一边,听丫头哼得好听,便问:“丫头,你哼的甚么曲子?”
丫头转过头来甜甜笑道:“哪里有甚么曲子,都是乱哼的——你可听过‘金陵七妙’的说法?”
“哦,倒要请教,是哪七妙啊?”梁叛只知道南都十八楼、金陵四十八景,还真没听过金陵七妙这种说法。
丫头便用手中的长竹筷在汤锅边沿轻轻敲打,口中跟着拍子唱道:“金陵有七妙:酸菜光洁可照面,米饭可打擦擦台,馄饨汤清可注砚,湿面穿结作绳带,面饼薄薄似竹纸,米醋芳醇可醉人,寒具嚼着惊动十里人!”
寒具是指寒食节禁烟火时作为干粮吃的食物,在各地表示不同,有的叫饼,有叫环饼,也有叫捻头的,在南京便是指的馓子。
原来这金陵七妙,指的便是南京的酸菜、米饭、馄饨汤、面、饼、醋、馓子。
这倒真的是妙了。
梁叛颇感兴味,又问:“这‘七妙’是乡间传的俗语,还是有所典故啊?”
丫头伸出一根葱葱食指,在雪白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戏谑地道:“羞也哉!你这客人,也要多多读书的。这是北宋时候大学士陶谷在《清异录》里写过,不过陶学士的用词不像我唱得这么直白,意思总是一样的。”
梁叛被一个小姑娘如此嘲弄,非但不觉愠怒,反而颇觉有趣。
这时馄饨汤已然出锅,丫头将撇断的馓子漫漫洒在大碗之中,热腾腾的馄饨汤在馓子上一浇,顿时香味四溢。
梁叛咽了口唾沫,连忙从筷笼中抽出两根竹筷,却听身后有个男童的声音叹道:“好香的馄饨汤!”
紧接着又有个年轻的女子说道:“好文雅的小厨娘。”
梁叛和丫头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席蓬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外罩浅青色比甲的明艳女子,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正向这席蓬里面看来。
丫头一面将梁叛的馄饨汤泡馓子端上桌来,一面俏生生地对二人施了个礼道:“这位姐姐、小少爷,一看就是读书人,想吃点甚么,打九折哦。”
梁叛顿时脸色一黑,心中愤愤不平地想:“怎么不给老子打折?因为老子不是读书人吗?这大明盛世可以容许公然歧视文盲吗?”
那女子看了看席蓬下唯一的一张桌子,以及坐在桌边的梁叛,面露犹豫之色,显然是不愿意和陌生男子同桌。
可那小男孩却已经挣脱了她的手,连翻带爬地坐上了梁叛对面的长条凳”,一双漆黑的小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桌上的那碗馄饨汤泡馓子。
“啊,先生,您快来坐呀。”小男孩用力咽了口唾沫,用他又白又胖的小手朝那女子招了招。
原来这女子还是一位西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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