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女先生虽然容颜柔美,又有一股文墨气质,但是年岁至少已有二十二三岁了,却还梳着闺阁少女的小髻发式。
当然了,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在梁叛眼中也不过就是个大学毕业生的岁数,这种年纪要谈婚论嫁当然可以,却仍未免稍早了些。
可现在是在明代,《大明令》规定男十六女十四便可婚嫁,女子二十多岁还未出嫁,就真有些稀奇了。
梁叛不由得偷瞄两眼,想看看这女子到底哪里不同于人,可这女子面容娴静、五官淡雅,不像是身有疾病或者命犯孤星的样子。
女先生迟疑地走进席蓬,看了一眼梁叛的吃食,碗筷都很干净,桌面也没有甚么油渍灰尘,这才稍稍放心,侧着身,半背着梁叛在一边坐了下来。
“先生,我请你吃!”小男孩喜道,随即转过身,指着梁叛向丫头道,“小老板,我要跟他一模一样的。来两份!”
女先生连忙拦住小男孩乱指的手,低声呵斥道:“翊镌,不得无礼!”
好在梁叛根本没在意这小孩的淘气举动,早已低着头大口吃喝起来。
梁叛本来见那名叫丫头的小老板俏皮可爱,口齿伶俐,便想坐着慢慢吃喝,与这小姑娘斗斗嘴聊聊天的。
可是眼前忽然多了两个“读书人”,自己这个“大老粗”好似并不太受欢迎,便没了那些兴致,匆匆吃完,会钞走了。
出了席蓬便是避驾营的巷子,梁叛走没几步,便看到狭窄的巷弄之中,似乎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伸头伸脑地朝人家里张望,不知在做些甚么。
搞甚么明堂?
梁叛暗暗嘀咕,走到自家门前,恰好看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正扒在墙头,伸长了脖子偷窥,正主到了面前也不自知。
“做甚么的!”梁叛伸手轻轻一推。
那汉子身板孱弱,一推之下竟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哎呦呦大叫起来。
左近几人立刻都拢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梁叛见他们手上都有纸笔,各自画着左近房屋的平面格局,原来这帮人不是在偷窥院内人事,而是在看“房子”。
要拆迁?
梁叛心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时有个穿直衫的山羊胡子气势汹汹地挤到近前,像是个首脑人物,只见这山羊胡子指挥旁人将那汉子扶起,指着梁叛凶霸霸地道:“喂,你干甚么动手?”
这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架势,梁叛皱眉道:“你们爬我家墙头,没扭送你们见官已算客气了。”
那山羊胡子听到是正主当面,气势却丝毫不弱:“我们只是瞧瞧这房子大小格局,又不是作奸犯科的歹人,你打人便是不对!”
梁叛险些给气笑了,他推开自家大门,直接从房里取了捕快随身出差的腕拷脚拷,连着铁链叮叮当当一大串,就这么朝门外一站。
那几个看房画图的都是比平头百姓还不如的匠户,一怕官二怕吏,最怕衙役们那几件索魂夺命的家伙式儿,见了梁叛手里的东西,立刻一哄而散。
那山羊胡子口里骂了一声“臭厌”,狠狠瞪了梁叛一眼,也走了。
这句“臭厌”是彼时南京的方言,表示厌恶情绪,向来是上等人唾弃贱民的口吻,很有歧视和侮辱的意味。
这要换成过去的梁叛,早就追上去大耳帖子招呼了,可是现在的梁叛本质上是穿越者,天然有种平等思想,因此并不以自己如今的低贱身份而自卑。
没有自卑心或者自信且强大的人格之下,对这种侮辱性的言语是不至于敏感到恼羞成怒的。
所以他只是耸耸肩膀,朝山羊胡子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刚要转身回屋,却见地上躺着一沓画着建筑平面的稿纸。
约莫是刚才某个匠户匆忙间落在此地的。
梁叛俯身拾起稿纸,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上都画着左近几户人家的平面图。
南京城多大户,比如南门东那一片,尽是些高门大院,往往外表看着毫不起眼,但是谁也不晓得那院里住的,究竟是甚么样的大人物。
因为大明朝的特殊原因,从永乐开始,朝廷就有南北两套几乎相同的执政班子,可因为中枢在北,南都的这一套班子在大部分职权上就要弱得多,甚至于形同虚设。
于是南京的一套司、部官,往往成了养老或者留用的岗位。
这些养老官们致仕以后,很多就留在了南京,这就造成了南京城中无数高门深院、处处仕宦行台。
而避驾营这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平民区。
别说大富大贵,就是有点头面的人家也不会把家安在这里。
因为避驾营的巷子太小,在此处落户,连个车马轿子也开不进来,又哪里谈得上身份?
除非……有人能把这一带的房屋全部买下来,推平重建,拓宽了避驾营的巷弄,才能把偌大一个门楼建立起来。
梁叛看了看手中的图纸,户号都做了标记的。
其中一户正是自己隔壁做布匹贩子的老郑家,另一户是紧邻六角井街的杨公孙家,再有都是些小门小院了,他也认不全。
其中杨公孙家的一间房还用朱笔画了个圈,旁边写着:箱货书稿暂存此处。
照这么看的话,似乎有人真的想把自家到六角井这一片的地方都包下来……
梁叛摇摇头,把那些稿纸丢在桌上,又将腕拷脚拷在门后挂好,走到院里抬头看了看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了,便锁了门,往县衙去签押下班。
江宁县衙的大门已经半掩了,说明当值的书吏已经走得差不多,最多只剩下个把值班守衙的。
而且县大老爷肯定不在。
梁叛找张守拙推辞掉那个差事的打算又落空了。
可是当他从那半开的门扉当中走进县衙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堂前院中人头攒动,乌泱泱几十号人围在那里,窸窸嗡嗡的议论着甚么,就连两边倒座里都站着许多人。
梁叛踮起脚尖四下一瞧,发现围在院里看热闹的居然都是县衙里的衙役和书吏,大家青衫皂服杂在一起,全是熟人。
他随手拉住身边最近的一个皂隶,问道:“老莽,甚么事?”
名叫老莽的皂隶回头一看是他,神情肃穆地说:“黑猫精又夺魂杀人了!”
梁叛见老莽绷着一张脸,抿着嘴唇,似乎是吓得不轻,不过这老东西一贯的胆小,大老爷堂上判案,一说“左右,用刑”,老东西准往后躲,眼睛也不敢睁大了看。
不过梁叛听到“黑猫精又杀人”的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今天一早漕帮的码头上就在传这种无稽之谈,他还以为这种传言只限于三山街下浮桥一带,谁知县衙里这帮人都已听说了。
而且还“又”发生了一起?
谁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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