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可以吗?”倭女小心翼翼地问,她低着头,不敢看明大人的脸——那张脸实在是太严肃了,好像她们出云国神社中的须佐之男神的塑像,既让人敬仰,又让人害怕。
“可以。”张守拙亲自从食盒中取了碟子,拈起一片糕便送进口中咀嚼。
他喜欢吃甜食,也喜欢糕点,对张守拙来说,这世上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在小西湖快意阁里,一边品尝着软糯甜香的糕点,一边听近些年太仓昆山一带新出来的水磨腔,也叫昆腔的戏曲。
他没留意到倭人侍女的心思,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倭女会将他和日本的某位神祇联系在一起。
倭女见明大人吃得香甜,略略松了一口气,慌忙退后两步,侍立在了张守拙的身后——观看客人进食,是不被允许的。
她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大使尽快回来。
就在倭女感到双腿有些麻木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
那倭女很乖觉,连忙上前开门。
门扇缓缓打开,渐渐显露出一个僧人的形貌来。
日本使臣天草芥站在门外,一身素麻僧衣,向张守拙合十,深深打了个躬,缓缓走了进来。
这天草芥是天生异象,身材又矮又瘦,却有一副大脸盘,脸上五官尽皆细长,细眉狭目窄鼻薄唇,脸上却是皮肉莹白丰满。
可是他看山去非但毫不丑陋怪异,反而给人以沉静庄严之感。
加上这人一对耳垂肥厚圆润,下垂足有三寸,真正是见者无不惊叹。
吕致远对此相貌便有过评价:这人倒生得几分菩萨相。
就是这样一位菩萨相的日本使臣,身上却沾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息。
张守拙不禁皱了皱眉,看来这位身傍巨万的贡使大人,还是被礼部那几个“皮条官”给盯上了。
天草芥跪坐在长几对面又深深鞠了个躬,他显然看到了长几上的碟子,和吃残了的云片糕。
也猜得到张守拙很可能误了午餐,因此心中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礼部司官,为了保证教坊司的业绩,为了让礼部能从教坊司多抽一些“车马费”、“招待费”出来,居然硬拉着一个和尚去烟花场所消费吃酒!
真正好没道理!
“劳驾久等,不胜惶恐。”天草芥低头抱歉,“不知藏锋公亲来小馆,有何见教?”
张守拙饮一口茶,看了一眼半卷的竹帘之外,几株桃树枝头已然孕出点点花苞,可以想见不久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绚烂动人的场景。
“我等与阁下曾有约在先,吕子达不在,一切便由阁下这位‘丹波国第一智者’来做参赞,所以本县是特来讨教的。”
“子达”就是吕致远的表字。
天草芥并没有对甚么“丹波国第一智者”的名头稍作谦逊,而是点了点头,挥手让那倭女退下了。
一直等到那倭女退出馆舍,从外面关上房门,天草芥宣了一声佛号:“理当效劳。”
张守拙虽然吃了半盘云片糕,可还是感觉腹中空空,饥火难消。
于是他便简短地说道:“第一,我的属下方才派人来报,说‘他’四处寻找本县,恐怕已经萌生退意,如何得解?”
张守拙没有明说这个所谓的“他”是谁,但是天草芥很清楚,他在说那个已经几乎站在旋涡中心的捕快。
天草芥沉吟一声,随即说道:“那便请贵县出个差票给他,此事变成公差,那便无可拒绝。必要的时候,可以着他全权调查,江宁县内便宜行事,以安其心。”
张守拙一想,这的确是个办法,于是点点头。
“第二,当初子达定下副车之计,在三山门外以都察院、户部、户科、玉浮观、贵国贡使团、漕帮一共六驾‘副车’,掩护白册出城;阁下随后在副车之计上另加一道‘祸水东引’之策,业已奏效,本县让黎县尉故意漏掉子达的箱子,使梁某得之,现在他们已经认定白册在梁某手中。丁吉原等人作风极狠,子达对梁某期许甚高,如何保住此人?”
天草芥原本双掌合十,此时分开,右手掐指算了算时间,反问:“句容县那边可有消息,白册还有几日誊完?”
“眼下十余名书吏分别誊抄,至少还要四天时间。”
这是整个南直隶人丁田亩的账册,别说搜集起来耗费力量甚巨,就是誊抄也非一日之功。
“嗯……”天草芥这次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白册誊抄完毕之前,不可打草惊蛇!”
这是要袖手旁观的意思。
张守拙皱了皱眉,在心中权衡良久,始终下不定决心。
天草芥道:“他最少还要再坚持两日,吕先生临终前布下六支疑兵,固然巧妙,可惜六位疑兵之将皆非有力之士,对方如今有北京都察院接应,此计也不过瞒得住二三日,迟早要查到白册的真正去向!”
张守拙一咬牙,终于还是决定以白册为重,采纳了这日本和尚的建议,就以两日为期,只要梁叛顶得过两日,吕致远摆下的迷魂阵便能撑到多部白册出世的那天。
“第三,北京都察院的人已经到了四天,眼下漕帮已经得到梁叛的警示,应当无忧。我只担心北京都察院在此之外,另有图谋,不知大和尚有何高见?”
这次天草芥思考得更久,他将北京都察院所派何人、何种秉性、出身哪里、师承哪位仔仔细细来回问了两遍,张守拙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单从袖中取出,递给对方。
最后天草芥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和一支竹管小笔来,在那绢帛上反复推演半晌,始终不得要领。
这是以无心算有心,所以极为艰难,应对之法除了见招拆招之外,似乎并无可用的手段。
他摇了摇头:“一时间并无答案,容小僧琢磨两日,或有结果。”
张守拙也没对此报以太大期望,两人交换了这两日来的消息和想法,天草芥提出一个关于市井上“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传言,他认为这件事很可能是冲着江宁县来的,请张守拙务必小心重视。
张守拙记下了,站起身,与天草芥互相行礼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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