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澈独坐在床边,没有点灯。
今日一事犹如梦魇,眼下独处,那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如潮水袭来,他斟了杯凉水几口灌下,依旧无法驱去不安。
他盯着微颤的手,掌心微暖,彷佛是谁留下的温度,暖流直通向四肢百骸,一息间,那种种的难以启齿,多年来的忍隐,好似都有了归属。
晨澈蓦地握拳,脑中浮现江靛欣故作镇定的模样,轻笑出声:“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当年贺蕊一家定居在南宙,晨澈拜她为师后,更是理所当然地被她捉了回家,住在四季岳上。
四季岳长满四季花,终年不败,其花叶为夏虫最爱的食物。
每逄蝉鸣之时,江靛欣都被吓得哭声连连,又因主食四季花长成的虫子药用功效极大,她父亲每天都在收集药材与哄骗女儿的两边反覆来回。
随着江靛欣年岁渐长,得知被父亲笑盈盈的安慰都只是骗局,彻底认清不可能搬走的事实后,换了目标挣扎一番。
她每天跟晨澈碎碎念,既要害怕,却又要在他上山修练时扯着他的袖子,在半途吓哭无数遍,坚持踉踉跄跄地跟上。
后来晨澈总会背着她上下山,用外袍将她整个人披住,只露出一双光彩熠熠的杏眼精灵地眨着。
江靛欣伏在他背上,小手揉着眼,声音稚气,却又装得小大人似的:“我陪你练功,你陪我下山,很公道吧?”
他微微一怔,从没想过独自练功是件苦闷的事,这套说辞……
恐怕是她自己一个在屋里闷得要命,又不肯承认罢了。
小女生的心思弯弯绕绕的,还挺可爱。
他笑着回应:“是很公道。”
……
晨澈无意识搓着指尖,白日的触感仍残留在此。
若说牵她的手是自己过度担忧,害怕又一次失去她,那么此时的眷恋就像一盘冷水当头淋下,再怎么装作视若无睹,那情感都已实实在在地扎到心中。
他对她动情了。
可他决不能任由这感情继续放大。
几番纠结,他决定去找江靛欣坦白,来个痛快,不料她也有话要说,两人在半途就遇到了。
在院里谈话怕被白剡银听到,虽并非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是多一个人知晓,危险就多添一分,晨澈不愿别人担上这风险。
江靛欣明白他的顾虑,抬手指向不远处那座高塔。
云河城内有座腾云塔,起初建立以藏经书,后来朝代更替佛教成了牺牲品,经书尽焚,连同这塔也遭了祸。
换而言之是个已荒废多年的地方。
晨澈背着她避过守卫,绕至腾云塔顶。
银月当空,塔的顶层站着两个身影,随着月色靠在外廊。
江靛欣把聚香楼的事情细说出来,包括那男子说的每句话,无一遗漏。
晨澈大致猜得出来,除了脸色发黑,倒没什么惊讶,轻叹道:“该如何说起?”
“先说……贺蕊?”
“贺蕊的夫君便是雁回,这是江湖中人替他起的称号。他医术之高,如同大雁飞来春降临,雁回春至。”见她点头,又说:“本名江鸿影,是你父亲。”
啊,她觉得就算再听到什么消息都不会吃惊了。
所以在她懵然不知的时候,晨澈就已经悄悄带她踏上寻亲之旅了吗?
那……既江鸿影还活着,贺蕊是不是也没死呢?
江靛欣试探问:“他们都还活着吗?”
她记忆中的阵法完成的瞬间,贺蕊的气息是立刻被抽干似的。
按理说腕间的刀伤并不深,却像流水般涌溢一地。
“你在,她应也还活着。”他一顿,又说:“贺蕊以血结契,意味着借她的身体供养你,两者共生。可即便活着,想来状况也是极差。”
“阵法又是什么回事?”
晨澈闭起眼,陷入回忆中。
在南宙的日子,江鸿影每天都会在山下行医,贺蕊自他来了以后,除了不时到山上检查他练武的进度外,基本上随江鸿影出双入对。
因此,在过去那漫长的岁月里,是他看着江靛欣长大。
犹记得七年前的那日,阳光明媚,天蓝水清,与夏虫交织的暖风略显聒噪。
他再一次把人背回屋子的时候,桌上已备了一锅糖水,那时的他虽觉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盛了一碗给她解渴。
在找遍屋里都没看到贺蕊二人时,他便知道出大事了。
辗转回到厅堂,却为时已晚,瓷碗落下一刻,江靛欣同时倒地抽搐,七孔流血。
他抱起人往山下狂奔,找到江鸿影时他们正在草屋里休息,说明一切后急忙把人放下查看。
然而,毒物本来就有许多搭配,份量不同造成的毒性也会相异,一些毒者自行研制的秘方,即便是江鸿影也无法在耽误这么久后将毒性全数逼出,更别说调制出合适的解药。
江靛欣中的毒性质极烈,饶是晨澈跑得再快,在找到两人之时,她已是没了气息,可说是无力回天。江鸿影自是不死心,强灌她好几碗催吐解毒药,只是随着江靛欣的身体渐渐失温,几人的情绪也开始稳不住了。
整整一个晚上,晨澈都跪在她旁边,身子挺得笔直。地板坚硬,碎石硌人,他却毫无所察,没有痛感,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那个方才还笑着与他打闹的人,为何会突然沉默不语,愈渐冰冷,躺在这地上一动不动?
他开始觉得很冷。
明明这处气温不低,可他看着她发白的唇色,顿时像被抽空一切精力,那颗被她赋予暖意的心也失去了该有的温度。
贺蕊哭得失了声线,江鸿影守着她的尸首默然不语。
临近天亮,贺蕊倏地站起,抽出晨澈的剑,眼神发亮,语气带着一丝偏执:“我要试咒禁术。”
江鸿影只稍一愣,没有制止,哑着嗓子说:“我来结契吧。”
晨澈也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江鸿影行医时没固定药金,遇着出不起银子的人随意用些什么付清也行。
可以是菜肉,可以是字画,也可以是小童甜笑着送上的糖果。
更有些送出医书,或是门派秘笈。
他曾在书柜看到一本名为《孤山咒》的咒禁之书。
断肢再生、续命新生、移魂之法等等能想出的通通写在书中,或许是太惊世骇俗,竟从未在民间听人流传过。
几人深深明白,这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若真有用,怎会从未听过。
贺蕊摇头轻笑:“日后你还要照顾我。”
察觉到晨澈欲把剑抢回,她踹了他一脚:“小子,不必内疚,只需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吧。”
说罢,她便提剑往手腕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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