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产之后,许是因为亏欠,皇上日日呆在长安宫中,一次午夜梦回,我又梦见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是两行清泪。皇上对我的恩宠,再度兴盛起来。我的地位,也因为他的垂怜而再度稳固。就连孟良媛,也一同失宠了。要换作是平时,我定然会觉得十分开心。可这些,都是用我的孩子换来的啊!起初,皇上对我的宠爱,是因为对我的喜爱。如今,则是因为怜惜和愧疚而生。
可就在这个时候,孟氏有了身孕的消息,却突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那日,花房的人送来茶花。正是冬日,茶花被培养得极好,花瓣重重复复,开得缤缤纷纷。浅粉、赤绯、粉白、明黄……花色交杂,渐欲迷人眼。看得我心生喜爱。
我闲来无事,在庭院里拿着剪子,亲自摆弄一盆稀奇的彩色斑纹茶花,正准备剪下几枝插瓶了摆在殿内。几番摆弄,我才满意些,正要递给荟儿,吩咐着她在花瓶子里头兑些清水。去内务府领份例的兰儿却无精打采地回来了,轻轻走到我的身边:“娘娘,景凉宫那位有喜了。”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花瓶掉到地上,碎裂开来。
是啊,她也已经侍奉快两年了吧。也该有喜了。我不知道自己面上是该笑还是哭,耳边只听见兰儿和荟儿的宽慰:“娘娘别伤心,孟良媛这才刚刚有了孩子,能不能生下来还不一定呢……”
不久,宫人四处奔走,传来另一个消息:皇上下旨,晋孟良媛为从四品芬仪。孟氏,离嫔位,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第二年,天气渐渐回暖,皇上命人移来桃花,种在日头最是温暖的景凉宫。孟良媛本是莳花宫女出身,有她的细心打理,到了早春二月,景凉宫里的日头最为温暖,万丈阳光散碎如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得是那样的娇俏。
我荣极之时,亦是我失子之时。命运多么的无情,又多么令我哭笑不得。我没了一个孩子,因而复宠。孟良媛有了孩子,也因而复宠。
唯一能宽慰我的,是皇上还眷顾着我,因为孟芳仪有孕,敬事房将孟芳仪的绿头牌也一同摘了下来。我的恩宠,也渐渐盛了。
只有心头那一点恨意,随着孟氏的肚子渐渐大了,而此消彼长。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多的怨恨。
昔日在闺中时,母亲对于家里的那些不安分的姨娘们,如何手段,又如何心机,我并不是不知。
十二岁那一年,一向张扬的白姨娘在生下五弟后,便血崩去世了。我知道,一切是母亲下的手。那时候,身为母亲陪嫁的奶娘拉着我的手,对还只有十二岁的我说:“玉姐儿别觉得夫人心狠,夫人也有自己的不容易。”
如今,我才明白奶娘的话。世间的女子,并非一出生就是如斯狠毒,都有自己不得不狠毒的理由。
我轻轻一笑,剪下一枝桃花,仿佛还是在少女时候,那样的明媚丽人,扬长而去。晚来的春风,轻轻拂过我的面庞,背后的桃林落英缤纷,像是下着一场永不停止的桃花雨。
七月流火,皇上循例移驾京城外的上林苑。我作为紫禁城中最得宠的妃子,也一同随驾。
夏日里最是暑热,我慢悠悠地在章华台殿内数着余下不多的日子,嘴角渐渐扬起一丝笑意。
月底,孟氏临盆,诞下一位小公主。只是,孟氏身体孱弱,加上是头胎,喝下催产药后,便血崩不止,虽然太医竭力救治,也只是救回了孟氏的一条性命。
谁都不知道,那个晚上,夜色深沉得仿佛还是我午夜梦回的那一夜。当漫漫长夜的宁静被绿筠春馆内的糟乱喧嚣打破时,我满身夜露,不禁面带笑意。
兰儿走到我的身边,附耳道:“娘娘,孟芬仪血崩已经止住了,不过,怕是再也不得生养了。”
我面上笑意渐浓,终于,几乎不可察觉地笑了。我的笑声回荡在长夜之中。涌上心头的,则是报复的快感。
可我那个时候,机关算尽,却从未想到,一直避居颐养天年的姑祖母,在孟芬仪醒来的第二日,将我召到淡泊宁静殿。
姑祖母锐利不减,她的目光如同一柄利剑,足以穿透我的层层伪装:“倒是哀家看错你了,玉华,你可真是厉害,哀家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有如此心机。”
我心头一惊,已是明白——姑祖母什么都知道了。我抬起头,面上绽开明丽如花的笑颜:“孟芬仪产后血崩,是皇上连连加封,自己没有福气承受这么大的荣宠罢了。又关玉华何干?”
孟氏仅仅生下一位小公主,又再也不能生育。想必皇上也不会宠她了。如此,她对我的威胁,也不复存在了。而我,谁又会怀疑一向张扬的我——大燕的明华夫人,居然会用如此手段,让孟芬仪再也翻不了身,半生孤寂。
太皇太后听明我话中之意,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是一丝无奈的苦笑:“你觉得,哀家能查出孟芬仪是为何血崩,哀家的孙子,你的枕边人——皇帝,就不会知道吗?”
明明是夏夜暑热,我却如坠入深渊,浑身冰凉。心头的得意和快感荡然无存——皇上,他会知道吗?他知道了吗?
眼前仿佛浮现他厌弃的眼神,我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在地。不,绝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要换作是他人,哪怕皇帝不知道,哀家也要让他知道。你很幸运,是哀家的侄孙女。”姑祖母拄着拐杖,慢慢走近:“这一次,哀家可以不告诉她,可下一次……哀家绝不姑息!”
我明白,姑祖母是在警告我,为我对孟芬仪的下手,她在告诉我,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护着我了。
失去了姑祖母庇护的我,心头只留一点庆幸——至少,皇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孟芬仪醒来后,皇上下旨,晋她为婕妤,与一样生了皇子公主的徐婕妤、沈婕妤二人并尊,一样有享贵嫔份例的尊荣。
三公主洗三当日,皇上降旨赐名为含芷,封号和惠公主。如此殊荣,大有补偿孟婕妤往后不得生养的意思。只是,怜惜终究是怜惜,孟婕妤自从诞下含芷帝姬之后,便落下了病根,渐渐连床都下不来了。如此羸弱,又如何能抚育公主?很快,皇上便下旨,钟粹宫宁嫔晋为婕妤,享正三品贵嫔份例,含芷帝姬交由郑婕妤抚养。
我闻讯时,难以想象,心头报复的快意让我几欲大笑,可更多的,则是看到那个孩子后的无尽心酸和一丝怅惘——我知道,我那是迁怒,是在为含芷帝姬不能承欢孟氏膝下的快意。可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终究是回不来了。
午夜梦回,夜色深沉,我轻轻在床头坐起,茫然伸展自己的手,看过去,十根手指白嫩纤细,柔若无骨。但我知道,我已经沾染上了一个女人的血,而那个人——孟氏,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她唯一的错,就是挡在了我的路上。
紫禁城内寂静而无声的深夜里,我终于,惘然一笑。
熙元十一年,孟婕妤病重,终究还是没有熬过去,一缕芳魂就这样香消玉殒。皇上又追封她为仪贵嫔。人人只道,孟氏入宫不过五年光景,以宫人始,荣极贵嫔,得以风光大葬。可是,谁又会知道,她去世那一天,我彻夜未眠。是我,害死了她啊。
我开始,有些后悔了。而更令我害怕的,则是皇上因为她的死,也消沉了好些日子。
皇上很自责,有时还这样说:“若是当初朕没有对她这般连连晋封,便也不会损了她的福泽,白白让她这样英年早逝。”
姑祖母知道仪贵嫔的死后,没有任何表态,只是日益的深居简出,长居颐宁宫内,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一样。然而,我心里很清楚,明白姑祖母这样,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从今以后,她是不会再帮我的了。往后,在宫中的岁岁年年里,这漫漫长路,再艰险坎坷,也只留我孤身一人走下去了。
后宫嘤鸣传番外卷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