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天幕月明星稀,夜色深沉。月影流光穿过长安宫内那一株三人合臂才能环抱住的槐树,中庭如积水空明。远处的重重宫廷,深深庭院,有宫人数千盏宫灯,华灯初上,璀璨灯火似漫漫星河落进帝王家。
已是戌时三刻了,皇上也该批完奏折,要到长安宫来了。
我手持纱面团扇,看落在地上的婆娑花影,不觉含笑,招手唤来身边的荟儿和兰儿,吩咐说:“你们两去长安门前等一等皇上,春寒料峭,别让皇上受了寒。”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还是在熙元五年,我以华嫔的身份于同一日初次入宫的日子。自我入宫以来,无论如何,皇上总会在这一日到我的长安宫中,一次也不曾落下。哪怕,我年纪渐长,韶华依旧如初。而君恩,也总能细水长流,源源不断。我时常记起入宫后最初的那一段日子。入宫那年,我十六岁,还很是年轻,初封便是正四品华嫔。是啊,毕竟,我是梁家出来的女儿,梁氏一族乃是京中名门,又是外戚后族。祖上时,我的曾祖父梁战随太宗景皇帝三度出征南讨,因身染疟疾而亡,年四十二,太宗皇帝遂下诏追赠正二品永宁侯,并格外看重梁家,屡屡加以无上荣耀。
我的姑祖母及笄时,被拜为太子妃,乃至如今的太皇太后。我的姑母梁昭妤,亦是先帝元后。只是前朝时,姑母所生的表哥被废去太子之位,先帝遂另立了如今的皇上为太子。家族显赫大不如前,为了维系与皇室的关系,才将适龄的我送去选秀。因此,在起初我是并不愿意入宫为妃的。
因为昔日的显赫,我父亲身为次子,袭爵为正二品永宁侯,而大伯则是被拜为正一品承恩公。因表哥承昌被废,大伯也被卸去兵权。大伯家的婶婶知我不肯,劝我道:“俗话说‘宁为富家妾,莫为贫家妻’;玉姐儿莫觉得入宫为妃有什么不好,姐儿这般美貌,这般家世,入宫好说也得是个正四品的嫔位,这般荣光,可不是谁都有福气可以享得的。”又叹息一声道:“莫不是你堂姐已经嫁了人,婶母巴不得想让你堂姐也一同入宫。”
诸如此类的话,终究是打动了我的心。熙元五年,我被封为正四品华嫔,入住长安宫汐月殿。长安宫,曾是温禧太皇贵太妃的住处,很是富丽堂皇,那个时候我也还年轻,便享有如此荣华,也不得生了几分痴枉。
入宫第三日,因位份最高,我最先侍寝。便是皇后的亲生妹子,也只封了睦嫔。虽然我的夫君,亦是自己血缘上未出五服的表哥。但在入宫前,我也未见过皇上。
我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同其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般,都期盼能嫁与一个相貌堂堂、学富五车的男儿,那样的人,才算是我心中真正的好夫君。听得宫人皆言,皇上虽然年轻,但颇有作为,是一位英明的少年天子,而且,更是丰神俊朗。我心头一动,已是有些期待。
我还记得,初次见到他,是在受封后到姑祖母处请安的第二日。他下朝而来,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身姿颀长,眉目间自有一番英气。行礼时,我悄悄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想皇上一抬眼,与我目光交错。他的眼眸清澈如潭水,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我吓了一跳,忙低下头来。他也没有怪罪我的失礼,反而只是淡淡一笑。或许,就是从那一眼起,我的心,便彻底沉沦,全都给了他。
我甫一入宫,便被皇上眷顾。还记得,他说过,玉华,朕很喜欢你的爽直,还有你的胆大包天。我故作恼了,在他怀里娇声道:“臣妾哪里胆大包天了?”
皇上只是含笑看着我,半响,伸手抚摸我的发鬓:“朕有那么多的嫔妃,睦嫔、容德仪、郑容华、徐容华、还有陈美人,唯独你一人不怕朕。”
我依着他的胸膛,同他咬文嚼字道:“臣妾视皇上为夫君,夫君夫君,自然是先把皇上当成丈夫,再看作一国之君了。”
我刚说完,他抚摸着我发鬓的手停下了动作,我顿时心头一凉,小心翼翼抬起头,生怕看见他面上浮现的怒色。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想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感伤。然而,又像是看错了一般。
这件事情之后,便是年底。皇上下旨,晋我为从三品婕妤。我的得宠,如同一场烈火,越发势旺,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明显。真的,在新人里头,睦嫔富察氏秉性柔嘉、容德仪气质高华、徐容华熟读诗书、郑容华温和恬静、陈美人文静恭谨;可她们所有人都恩宠,加起来都没有我一个人多。
熙元五年,我被晋为正三品华贵嫔,随着我位份的连连累进,我身上的首饰也愈发多了,沉重了。宫人开始为我梳起彰显身份的高髻,在发丝间装戴起越来越多的金银首饰。而与我大相径庭的,则是皇后富察氏,无论是什么时候,她也只是在发鬓间戴上几朵通草绒花,不喜以金玉为饰。其实,就凭她为皇上诞下了一双儿女的情分,凭她乃是整个大燕最为尊贵的女人,无论她穿戴什么,都且无妨。偏偏如此,皇上反倒愈发敬重皇后,与其相敬如宾。
我见皇后如此朴素,不觉看轻了她几分,言语间更是第一次失去了往日作为妾妃的恭谨。
皇后对于这些话,一直都是恬淡地一笑了之。可我把这些话说到皇上面前时,皇上却真的动了怒,对我道:“皇后尚行简朴,乃是皇后知晓民间疾苦。一样是大族出身,你却不能效而仿之。你好好在长安宫中待着,思过三个月。”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身影,终究,还是潸然泪下。原来,在他眼里,我也不过是个妾妃罢了。
后来,皇后得知我是因为不敬她而失宠禁足,对皇上道:“华贵嫔年轻,难免会犯错。都是姐妹,皇上又何必在意这些口角之争。”皇上才下旨,解了我的禁足。
那日,皇上召我侍寝,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地拂过我的面庞:“皇后到底是国母,朕知道你性子有些桀骜,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我含泪点头,此事就此翻篇,皇上、皇后、我三人再不提此事。我就此复宠。
但是,从我禁足那一刻起,我便暗暗心想,有朝一日,皇后这个位子,我也一定要坐上去。
我复宠后,宫中嫔妃也不多,皇后时时举荐睦嫔侍奉。熙元七年,睦嫔富察氏有孕,被晋为婕妤。很快,徐芳仪和新入宫的沈小仪也都有了身孕。
而我,从始至终,都没能有身孕。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宠妃地位。只是,好景不长。花房的一个宫女孟氏,因为皇上多瞧了几眼,便被御前的王枫公公安排做了乾明宫的侍茶宫女,得了临幸,连越数级被封为从七品选侍,年底便被连升两级晋为才人,到了明年,孟氏就被封为了从五品良媛。令宫中嫔妃,一半是羡慕,一半是嫉妒。
就连我昔日的恩宠,也几乎被孟良媛这个新欢给夺去了大半!凭什么?她凭什么抢走我丈夫的心!?孟氏确实是个清丽佳人,但绝非倾城绝色。她不过是宫女出身,不比其他嫔妃要么是名门望族的出身,要么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如此的粗浅,如此的身份地位,居然也能与我一同并立为宠妃之列。
种种委屈和不满,还有深深的嫉妒,让我不能相信,更不敢相信。明明,我也才二十出头,还不到年老色衰的时候。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红颜未老恩先断”吗?我心头凄凉,只能安慰自己,不会的,皇上不会厌弃我的。
别的嫔妃看皇上,不过是臣子看待君王;可我,却是早已经将整颗心完完整整地给了皇上,将他看作自己的夫君啊!
为了挽回他的心,我只能更加黏着他。
熙元十年,敬亲王染病,皇上微服出访前去王府看望,我执意要同他一道前往。可,就在路途中,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在归程中,废太子的旧党孤注一掷遣人刺杀他。
一只从暗处射出的箭,直直向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射去,我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不!”,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拦下了这一箭。
于是,淬了毒药的箭头,完完全全刺进了我的小腹。我救了我夫君的命,我并不后悔,可与此同时,我也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失去了与我才有一个月母子之缘的腹中骨肉。
我的孩子,他没了啊!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哭得几乎痛不欲生。皇上在我床前守了我三天三夜,握着我的手,含泪对我说:“玉儿,我们会再有孩子的。”
皇上,他对我心有所愧。在我小产失子之后,晋我为正二品明华夫人,还下旨赐母亲为正二品诰命夫人,那本是四妃家眷才能有的殊荣。
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御前送来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长安宫,可我却时常记起那一日,若是我没有拦下那一箭,我的孩子,如今就该和徐婕妤、沈婕妤的孩子一般大了。可,我不可能做到不去这么做——哪怕他再冷落我,再宠爱如今的孟良媛,皇上他也是我的夫君,我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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