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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我梦见前任了。

这几天做了断断续续的梦,一开始他只是模糊的一团,占据我梦境小小一隅。后来愈来愈清晰,我甚至能在梦里勾勒出他的轮廓。

我回到了高二的时候。

那会儿历史老师兼班主任请产假,学校胡乱拉了一个刚毕业的实习老师凑数。

我们班说是重点高中的普通班,其实就是普通班里最差的班,学生都是用钱塞进来,或者中考运气爆棚考进来的,我属于后者。因为按平时的成绩,我根本上不了风起一中。班上百分之五十的人是特长生,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一半是想要认真学的,一半混日子。

一般来说学校不会让实习老师直接做班主任,但鉴于我们班的情况特殊,所以大概是想给新老师一个历练机会。

我作为前历史课代表,要去和新老师交接,并且提供一些关于我们班的信息。我冲进办公室时,新老师还在整理桌子,看见我进去后抬头冲我笑了笑。

他看上去真的很像个学生。

那是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挺潮的T恤,一小片衣角草草地被塞进牛仔裤腰。露在外的小臂线条流畅,瘦削腕骨尤其夺人眼球,修长手指正有条不紊地理着文件和书本。他嘴里还叼着一根pocky,以我2.0的视力看过去,像是红酒巧克力味的。

他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教历史这样一门底蕴深厚的科目的老师,活泼朝气与沉稳淡然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矛盾体。

若是将他放在学生堆里,恐怕没人会觉得他是老师。

“老师你好,”我刚跑了一大圈教学楼,现在有些喘不过气,“我是高二十八班的祝袭同,你未来的课代表。”

他停了整理的动作,低沉温润的嗓音照着我的话自我介绍了一遍:“我是齐听芜,你未来的班主任。”

然后我就收到了一堆刚打印完还热乎的8k练习卷。

我捧着卷子进教室的时候一群人咋咋呼呼围上来,向我询问军情。我的回答一律是“问就是比我帅”,收获了一群女生的议论声和男生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

下节课就是历史课,齐听芜走进来的时候,我听见女生们齐刷刷倒吸一口气,声音大得有些浮夸。

他戴了一副我在办公室时没看见过的圆框眼镜,很风骚地配了一根银色金属细链,挂在镜架上,末端隐入领口和发梢,随着他的动作微小地摆动着。

我盯着那根镜链看了许久,比他的上课节奏慢了半拍,导致我被叫起来时,压根不知道他问了什么问题。

所有同学都用一种“课代表应当身先士卒”的表情看着我,夹杂着悲悯幸灾乐祸以及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我盯着ppt看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了一个与ppt内容有关的答案。

班上安静了一会儿,齐听芜缓缓说道:“我有提问么?”

班上一阵哄笑,我脸皮很厚地承认:“我开小差了,老师对不起。”

“想什么这么入神?”他挑挑眉。

想你帅。

但这话不能说,所以我说:“在想今天食堂菜单上有没有红烧肉。”

齐听芜居然还作思考状,然后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是没有的。”

同学们又笑了,我装作淡定又吊儿郎当地坐回去,屁股挨着椅子时才发觉,我的心已经如擂鼓一般。

有种感觉叫一见钟情。

我对齐听芜一见钟情。

但他是我的老师,于情于理我都不应有除了尊师之外的任何心思。

然而我还是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条银色细链沾了汗贴在后脖颈上,如果那细白腕骨上多一点什么东西,如果他额前的发为我而湿,那么我愿意献上我的咽喉。

说来心动这种东西很奇怪,跨越性别和年龄,不由分说地把我的神绪系到另一个人身上,分毫的动静都能牵动这根线。

从此历史课成了我隐秘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宣泄点。我在宋明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旁肆无忌惮地用红笔写下“放屁”两字,“我爱齐听芜”占据了笔记的一半。

从前买的乱七八糟的秀丽笔金属色笔复古色笔都有了用处,我用无数种颜色来描摹“齐听芜”三个字。他的声音是深邃的普鲁士蓝,五官是清爽艳丽的鎏金,情绪是万物混杂的玄黑,灵魂是澄澈神圣的月白。

我摇摇欲坠。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狂欢和禁忌。

连齐听芜也不知晓。

……

他不知晓吗?

*

梦境总是毫无逻辑,我突然变成了高三。

我站在齐听芜的办公室里和他对峙。明明是我居高临下,他却处于上风。

“你要是不挑明,我会当作一直不知情,”他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玻璃杯,“有些情感就是要朦胧点才好,不是么?”

“我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垂眸看着他的手,“只剩一年了,一年太短。”

他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怕他下一秒就要说出拒绝的话,于是几乎是恳求地问他:“你能不能让我做一年的梦?”

他起身,掩了窗帘,转头问:“考虑好了?”

我不懂他掩窗帘是何意,只见他轻轻捏着我的下巴,偏头吻了上来。冰凉的镜链扫到我的脸上,我被凉意刺得一惊,才发觉是脸太烫了。

他摘了眼镜,搁在办公桌上。

“眼镜影响我接吻。”他带着气音,含糊地说。

*

每周日齐听芜值班晚自修时,我都会准备一叠厚厚的练习上去问问题。

他讲题时,透过镜片的眼神是很冷淡的。他条缕清晰地分析某种题该怎么答,如何从材料提取信息等,红笔时不时划一个圈,写下几划。

我抬眼瞄了一圈教室里的同学,他们不是在埋头苦学就是在睡觉,况且有讲台的遮掩,他们也看不见什么。

于是我侧身挡着监控,轻轻碰了碰他垂落的左手。

齐听芜写字的动作没停,语速也一点没变,轻声给我讲解题要点。

我又把他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写着:我爱你。

我爱你。

我突然有些兴奋,像是怀揣惊天秘密在大庭广众之下行走。我和齐听芜是秘密的拥有者,我是他的共犯。

我企图从他表情上看见一些别样的表情,可是他仍像普通老师给普通学生讲题一样,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等他讲完题,我回到座位,沮丧了好久。重新翻开考卷,才发现他这次给我的红笔圈划和标注比以往多。全卷上下画出来的圈、勾出来的横线和潇洒的箭头恰巧组成了三个字。

我。

也。

是。

*

我们有时会在无旁人的办公室接吻,窗帘一拉就像是支起了隔绝外界的屏障。会在讲台后偷偷勾着手指,看似正经地说些其实与题目无关的风月话。

我说他的腕骨很好看,适合戴手环或者刺个青上去。

我说他的镜链很诱惑,时常闯入我纷繁混杂的梦中。

我说他上课的样子性感,批作业的样子性感,暗潮涌动的眼神性感,附耳低语的声音性感。

有一句话我没说,但我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

我说高三好短,一年好短。

短到这个梦稍纵即逝,我触摸不到它的影子。

高考前那段时间他对我很严格,几乎是摁着我的头学习。但他也会给点好处,比如一道大题得分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就接一次吻。

他那时变得非常腻歪,突如其来的补偿让我感到心慌。

我问他,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了。

他说,我该放你走了。

风起是个小市,他说凤鸟应至,但即使栖了梧桐,也总有一天要远走。

*

散伙饭那天,一群激动又怅惘的同学选了好几个地方,先是吃了顿饭,然后又去鬼屋里吓掉了当天摄入的所有热量,还去了游乐园。

那个夏天入梅晚,出梅也晚。淅淅沥沥的梅雨落个不停,我撑着伞出神,看着一群湿了头发也要坐海盗船的疯子。

齐听芜就站在我旁边,我们隔了一丈空气,又好像隔了一道天堑。

那群疯子拉着我去玩水上运动,就是那种小孩子特别喜欢玩的水球。前几个淋雨的活动我没参加,这次他们以“在球里不会淋到雨”为由把我拉上了。

两两一组,我跟一位女生一块儿。她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进了水球之后滚个不停,活力十足,我脑子里的水翻江倒海,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我想我大概是倒霉透顶,一个用了很久都没出事的水球,在我进去之后,漏气了。

球沉下去水灌进来的那一刻我是懵的。女同学比我慌,在水里狂扑腾。

我学过游泳,艰难地钻出了球,把同学也扯了出来。可肺里不多的氧气让我无法理智思考,以至于我扛她的时候用了错误姿势。

后果就是她一扑腾戳中了我肋骨下方的肉,痛得我吐出几个泡,无可抑制地吸入几口水。

一阵兵荒马乱后,我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得救了。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出了水面。

难得的暑假有一部分被我浪费在了医院里,还有一部分用来联系怎么也联系不上的齐听芜。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对不起,您拨打……

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要放我走。

问他为什么不接受异地恋。

问他就对自己那么没信心么。

我在社交网站上收到了一条匿名留言,没有来处,但我知道一定是他发的。

“我希望你不会因少年时期的傲然狂妄而失去判断力,你应该有做出成熟决定的能力,不要因为一些人或事放弃你生性使然的自由。凤鸟不属于梧桐,你属于天空。”

他用一段话摘出了自己,就这样隐为一个过客,封存入我有关风起一中的回忆里。

长达一年的梦该结束了。

*

我出发去大学那天,火车站人很多,都是提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总觉得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环顾一圈,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消失了,只找到几个和我同路的同学。

上了火车,我在朝阳里半阖着眸,欲睡不睡地瞥着窗外的风景。

我看到一个人站在送行的地方。

我闭上了眼。

*

我就是在这时醒来的。太阳仍斜斜地挂在天空,只不过多了些蒸腾起围绕它的红霞,深紫的阴云铺摊在头顶,又低又沉。

就好像我眼睛一睁一闭,从四年前直接跳到了今天。

入睡前我是大一新生,醒来时我是大四毕业生。

衔接无比自然。

不过我确实做了个梦,梦境走马灯似的放了一遍我的高中生活,把我不太愿也不太敢面对的记忆从深处掏出来。

但高中同学们约好了大学毕业要回来聚一次餐,我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必然要面对这些陈年旧事。

我回一中逛了一圈。学校多了很多基建,正应了那句“我毕业后学校什么都有了”。

同学把聚会地点约在了KTV,我是到的比较早的几个人之一。四年不见,大家或多或少有些变化。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后,气氛就活络了起来,有些人还开些曾经常开的玩笑。

我坐在朝门的位置,看着一个一个人走进来。我没料到的是他们把齐听芜也叫上了。

齐听芜今天穿了一件深青色的风衣,那副我曾经很喜欢的眼镜架在他鼻梁上。他看上去有些老师的样子了,放在学生堆里也不会有人误认为他是学生。

他先开的口:“你变了一点。”

我想说彼此彼此,又觉得这样太过针锋相对,我们现在的关系也不太适合用这种语气说话。

于是我回答:“人总会变的。”

“过得还好么?”他问。

我想说,我在很多个崩溃的夜晚疯狂拨打你的电话,却只能听见没有感情的机械女声提示我这是空号。我时常梦到你跟我说“就此别过”,然后一转身就再也不回头。

于是我说:“挺好的。”

我和他一人坐一边,和KTV里热络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知哪个同学提议玩游戏,一开始是喝酒划拳,后来就变成嘶吼唱情歌。我没兴趣参加,就拿了杯柠檬水喝,看着屏幕上的歌词发呆。

“袭同,来不来玩?”同学突然拍拍我的肩膀,“给前任打电话挑战!”

我对“前任”这个词非常敏感,被拍得差点跳起来,终于回过了神。

一帮人起哄把齐听芜也拉了过去,他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我垂眸看着桌子中间充当指针的水瓶,祈祷它不要乱转。

瓶口指着一位女同学。

我松了口气。

她估计是喝多了,一拨出电话就红了眼眶,破音喊:“老娘他妈的没了你过得快活多了!当初怎么就瞎眼看上你了!”

众人表示从前没见过她这副泼辣的样子,今天算是长了见识,纷纷鼓掌。

“下一个下一个!”有人拨动了水瓶。

一圈。两圈。

它指到齐听芜的时候我毫不意外,因为墨菲定律大概率奏效。

有一瞬间我想逃,但我又想,说不定他换号之后没存过我的号码,说不定他前任不是我。

是个正常人分手四年内总该和别人在一起了吧?

然而我是胆小鬼,我逃了。

我跟同学说我去趟厕所,就冲出了KTV包厢。

外面安静很多,鬼哭狼嚎的歌声都被隔绝在包厢里,我终于得以冷静一下。

我拿出手机,盯着漆黑的屏幕。

一个陌生的号码跳出来,归属地是风起市。

我用力闭了闭眼,靠在墙上,手指在接通按钮上悬停了一会儿。一根引线吊着它,我仍不受控制地点下去。

那一瞬间我是后悔的。哪怕我知道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说出过分伤人的话,不会诋毁前任。

但我怕他说,祝你幸福。

那相当于否定了我一千多个日夜的挣扎和无数不眠之夜的单方面思念,告诉我那是我的自作多情我的异想天开,只有我仍耿耿于怀不得释然。

电话对面的唱歌声停了,起哄声也慢慢小了。

我在一片寂静中等待审判。

周遭突然变得落针可闻,我不由自主跟着他的呼吸频率。可我的呼吸因为心率过快而生理性地加速,时常无法保持与他一样平稳。

此时我是无意间跳上岸的鱼,在万花筒般的人间窒息而死。

我听见他说了四个字。

我、还、爱、你。

我终于大口大口喘息起来,控制不住胸膛的震颤,顺着墙慢慢滑坐在地。

刽子手的刀终究没有落下,一双手拉着我回了家。

等我平复了心情再回到包厢,他们已经开始下一个游戏了。我没有参与的欲望,坐回原来的位置。

我不敢看齐听芜,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想法。我一回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一瞬又撇开去。

本来我不打算喝酒,但或许是包厢空调开得太凉,我急需一点酒精来暖和身体。灯光太昏暗,我随便拿了一杯不知道是谁调的酒灌了下去。余光瞥见齐听芜好像皱了一下眉。

他伸手把我喝了一半的酒杯拿走了,饮完了剩下的。他嘴唇贴着正是我刚才喝过的地方,水渍在炫目的LED光下粼粼泛光。

“少喝点。”他说。

我望着杯口,问:“为什么管我?”

他抬眼看我。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神格外深,“不想我管你么?”

想啊。

我恨不得瞬移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让周围聒噪的人都滚蛋吧。

齐听芜大概看出了我很想离开,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走了。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他走一步我走一步,他停我停。

“怎么跟个狗崽一样乱跟人,”他无奈地说,“不怕被我拐了卖么?”

“你管我啊。”我说。

“我管你啊。”他说。

他向我伸出手来。此时路灯比KTV的灯亮多了,我看见他折起的衬衫袖子下有一个刺青。

那里纹了一枚淡青色的梧桐叶。

叶片贴在腕骨上,叶柄延伸至小指根。边缘上了阴影,做出了微微卷起的特效。

我想起曾经某个晚自习说他腕骨好看适合刺青的戏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哽在喉头。

我哑着嗓问:“什么时候纹的?”

“前几年吧,不记得了。”他语气很淡地说,“走不走?”

我固执地问完问题才去拉他的手:“疼么?”

“不疼。”他勾住我的手指。

我突然很想吻他,于是我照做了。

我从他身后环上他的脖子,吻在了后脖颈上。镜链被体温捂得温热,我舔了一口,尝到了满嘴的金属味。

我含着镜链,一路从侧颈摸索到脸颊,最后咬上了链与镜框相连的地方,叼下了眼镜。

“摘我眼镜做什么?”他微微弯着眼角。没了镜片的遮掩,那双眸子盛的情绪明显得多。

我咬着眼镜,借着酒意在他眼角哈一口气,含糊地说:“为了不影响你接吻。”

他摊开手,我松口把眼镜放到他手里。只见他熟练地把镜链一翻绕了个八字,往我两手一套,再一抽,我双手被他铐在了一起。

紧接着落下的是吻。我被束缚的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搭在他肩上。

“先回家。”他说。

链条中间有一个空隙,他用一根手指勾着那个缝隙,慢慢悠悠地带着我往前走。

天上突然飘起了小雨,我眼睫上落了些许。细小的珠粒给我的滤镜点缀了一层光影,让我有些认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我突然感觉这个八字锁的触感似曾相识,就好像曾经拽着我离开过什么东西。

也应该是这样一个雨天。

“我欠你一条命,老师。”我说。

“所以你是来还债的么?”他没回头,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完全是,”我说,“我也有债要讨。”

“比如你为什么换电话卡。”

“比如你为什么去做刺青。”

“比如你明明有我的号码,为什么四年来从不联系我。”

“比如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手机泡了水,电话卡废了。虽然挂失也挺方便,但我觉得既然要决绝一点,就干脆换一个吧。”

“因为有时候思念太刻骨了,要用一些别的疼来掩盖过去。”

“我怕我忍不住。”

他很有耐心地一个个回答过去,语速缓慢,轻飘飘的语句在我心口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家门口,他拿出钥匙开了门,却没开灯。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我说过我希望你能做出成熟的决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四年前的你说要和我在一起,我只能把那当做没有押金的承诺。但是如果你现在还想……”

“那我不会放你走了。”

我被他按在门板上,余光可以瞥见黑暗中的梧桐叶的形状。

我和他在风起之地落根。

——《风起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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