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皇后娘娘，皇上今儿个生辰，又跑来问您要玲珑红豆糕了……”

她面色平淡如水：“随他去吧。”

宫里人都知道，皇上爱惜皇后，比爱惜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可是，这天大的殊荣，皇后一点儿也不领情，要么冷漠不理，要么轰出殿。

至今为止，偌大的后宫中也只有皇后一个娘娘，皇上说什么也不肯纳妾，急坏了一众大臣。

初春微寒，她看着院里纷纷扬扬的桃花飘舞，不觉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记不清了。

那年也是满园桃花，他在府中剑舞飞扬，她隔着飘零的粉嫩花瓣，只一眼，便从此陷入了这场美得如梦似幻的梦。

他随先帝前来她府邸拜访，为此，她特意恳求父亲来前厅侍茶。

可是，任凭她表现得如何端庄优雅，他也不曾看她一眼。

她虽失望，却也不气恼，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身边，或明或暗，或远或近，只为让他注意到自己，可是，每次都是灰溜溜地而归。

彼时的他，耀若明珠；她，卑如草芥。

她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怎么看怎么美，为何他不喜欢呢？

她想要跑去质问他，却好巧不巧，瞧见他与那个女子相视一笑。

那个女子绝对没有她美丽，但盈盈秋水间流露出的娇弱风韵，让连女人的她都忍不住想拥入怀中，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望着远处的一对璧人，她落寞地转身离去。

明明打算放弃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他，念他，每天望着院落里的桃花，连多少瓣都清清楚楚。

九瓣桃花，九亦为久。她想着，若是能与他长长久久，那该多好。

于是，她终于病倒床榻。

相思病乃心病，唯有心药可医。可她也知道，唯一能治好她的，只有他。

这场病来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尊敬的父亲会趁机撮合她与他的婚事。更想不到的是，先皇欣然同意。

她哪里会知道，当初的“端庄”虽没吸引他，反倒

让先皇满意得不得了，钦点了她这个儿媳。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点晕头转向，一切仿佛是一场朦胧的梦。

她好了。

婚礼将至，她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人人都夸赞她与他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每一天她都憧憬着慢慢逼近的婚期，为此，她亲自采购一切婚礼需要的东西，督促那些绣娘赶制婚服，甚至还亲自在新郎官的婚服上绣上图腾。

她想，若这真是一场梦，那她宁愿永不醒来。

婚礼开始那日，她早早地起了床，经过繁复冗杂的梳洗后，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呼吸一窒。

面若桃花，凤冠霞帔，都说婚礼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她不禁莞尔一笑。

她盖上了红盖头，在侍女的搀扶下，步出闺房，穿过大厅，最后停在桃园之中。

此刻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舞，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与裙摆，她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等候着他的到来。

直到一双硕大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柔荑，她心里悬着的大石才悄然落下。

还好他来了。感受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眼角瞥见他与她相握的手，她想，今日后，她就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了，想到这里，她抿嘴一笑。

到了他的府邸，她随着他一路进入正厅，周围时一片嘈杂的祝福声。

“一拜天地……”

礼官扯着嗓子，她开始与他行成亲礼。

她看着将两人紧紧相连的红绸缎，又转身拜过先皇与父亲，直到最后的最后，她被他横抱起，进了洞房。

他挑起她的红盖头，终于露出了她灿若桃花的脸颊。

她满心欢喜地凝视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男人，他却冷冷地丢下一句：“今晚我睡书房。”

他走了。

前一刻还万般温柔，现在却又冷漠无情。

她蜷缩在床的角落里，望着满屋的大红，自嘲地将头埋在臂弯里，一夜无眠。

新婚第一日，她随他去敬茶，一切都那么顺利，可是一离开，他就冷冷地甩开了她的手，径直走向书房。

他真的很讨厌她呢。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苦笑万分。

嫁给他的日子，平平淡淡。他们就像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每天晚上同床共枕，在别人面前夫妻和睦，可实际上，心却靠近不得半分。

一年了。她望着从自己院里移栽过来的桃林，拈指将一片桃花瓣置于手中。

再过不久，就是他的生辰了。准备什么礼物好呢？她凝视着手中的花瓣，不一会儿便被风吹走，刹那间有了主意。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能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将做好的玲珑红豆糕放在他的书桌上，他诧异地抬头，望见她笑靥如花：“给你的生辰礼物。”

他挑挑眉，并未说话。她也不恼，继续温声道：“快吃吧，等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在她的再三说服下，他终于决定尝一尝。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回味无穷。不得不说，虽然他不喜欢她，可这个玲珑红豆糕的确不错。

看着他神色柔和，她笑得更开心了。

此后，每年他的生辰，她都会为他准备玲珑红豆糕，有一回，她见他嘴角沾着些许粉末，忍不住大笑，最后还是用手轻轻捻了下来。

而他则板着脸，可细心的她发现，他的耳根子微红，她有些好笑地盯着他，原来他也会脸红。

她开始每晚等他入睡，为他梳洗绾发，将他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他与她之间，仿佛还是隔着一层鸿沟，遥远得不可跨过。

正当她发愁时，却不知朝廷局势瞬息万变。

那年先皇病危，临终前的遗嘱正是传位于他。

还有三日，他就要登基成为新皇了。她想着，正要去书房为他送夜宵，却听到房内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柔媚入骨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心里咯噔一惊，是以前的那个女人！那年她想去质问他，却瞧见与他相视一笑的那个女人！

她屏息凝神，却听他道：“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语气宠溺万分，那是从未给过她的柔情。

手中端着的夜宵砰然落地，房内的他惊觉不对，一开门，却瞧见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脚边是打碎的夜宵。

他望着她无神的双眼，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感到身后的娇小人儿上前轻轻拥住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看着眼前伉俪情深的二人，忽然就明白了。不再留恋，她蓦地转身离去。

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过她。

曾经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后来那个人走了。从那之后再也没人入得了他的眼，就算是和她成了亲也一样。

现在，那个人又回来了。他的眼里好像还是只有那个人，不对，应该说，那个人就从来没有从他的眼里心里离开过。

她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她如何能期盼他的回首，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在那个夜里，她听到了宛如桃花零落的声音。

她的心，碎了。

第二日，她照常生活，照常为他打理好一切，可是，她的眼里不再充满希冀，而是平淡如水，深深地掩藏着绝望。

他盯着她平静的脸庞，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可他总觉得，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她开始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整天不是发呆，就是窝在房里看书，好像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终于到了他登基的日子。

他穿上了金色的朝服，衬得整个人君临天下，而她亦换上了百鸟朝凤的正服，那是独属于皇后的雍容。

他与她携手步入皇宫，开始了漫长的登基典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听着下面的呼喊声，看着他们俯首称臣，她忽然想笑。

她成为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受到了无数羡慕的目光，如此的荣誉，她却只想挣脱。

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她当了皇后，他老爱往她这里跑。

他给她数不尽的珠宝绸缎，甚至特意将原来的那片桃林移栽到她的宫中。

她却不搭理，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

有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地问道：“你这样让我很困扰，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只是无辜地笑笑：“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只是想对你好点儿。”

他在她面前从不用“朕”，他的一反常态令她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去想。

日子又波澜不惊地过去。

这几日，皇上生辰将至，宫里人人都忙碌起来，唯独皇后娘娘，该吃吃该睡睡，仿佛与她毫无干系。

到了生辰那天，他收到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可是他都不喜欢。

他开始怀念当初的玲珑红豆糕了。

这一夜，他醉得一塌糊涂，他在她的宫殿前停住，趁着发酒疯，他喊出了他想说的很多话，却独独没有说出那一句我爱你。

他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她的玲珑红豆糕。

听太医说，她的身子受了寒，留下了病根，现在是愈发不好。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重病缠身，她不顾瓢泼大雨，寻找能医治他的那味草药，最后还是在山沟里摘到的，他是好了，可她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若不是听她身边的人提起过，他竟不知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

如今想来，他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她骂他混账，他想，他的确配不上她。

在这宫中待了五年了。

她望着飘零的桃花，恍惚才觉往事如烟。

五年里，他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她一笑。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为了他而奋不顾身、卑如蝼蚁的她了。

“咳咳……”感到胸口一闷，她用手帕捂住嘴，雪白的丝绸上是刺眼的红。

就像当初她凤冠霞帔，十里桃林，他对她微微一笑，从此她遁入了他的魔，无处可逃，万劫不复。

他从未爱过她吧。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只是，她想，她再也等不到了。

他赶到桃林时，只见到她安宁地靠着贵妃榻，双眼紧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手上还捧着一本未读完的书。

桃花纷飞，她静静地，好似只是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看着那些花瓣调皮地停留在她的发间，他呼吸一窒，生怕扰了这场清梦。

他终于停在她面前，垂眼凝视着她恬静的脸庞，忽然就心慌了。

“醒醒……”他轻声唤着她，“小心着凉……”

风从耳边拂过，除此之外，缄默无声。

他蓦地一把抱住她，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肉之中，眼角却早已濡湿。

他瞥见她手中的书，一片花瓣好巧不巧地停留在那一页：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这个年轻的皇帝，在这一天，在桃花纷扬中，卸下了全部尊严，像个受伤的小兽，埋头痛哭。

灼灼桃花，泱泱繁华，却似世间仅有个她。

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国历173年，皇后殁。

据说皇帝悲痛欲绝，一夜之间白了发。自此，后宫再无一人，也再无那片十里桃林。

又过了数十载，皇帝驾崩。传说，皇帝入葬时，要求与皇后同墓，并在两人之间放了一枝桃花，要求在入葬之地种满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人们都赞颂着帝后情深，人人都知道这首《桃夭》。

而那一年的皇陵之地，桃花灼灼，如火般染红了天边，倾尽了谁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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