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俞峡谷,外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可见眼前俨然是一处密茂森林,只是此刻天色昏暗,全然分不清具体方向。
慕歌抬头望着周遭,每看上一眼,那心便沉上一分,常说关山如何险峻,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上的人,终是将他放下,扶着让其倚靠在树干边。
“苏怀”伸过手颤巍巍的探着眼前人的鼻息,感觉着那虚弱气息只出不进,他的心便痛上几分。
慕歌伸过手去抚他的脸,眼见着这张脸早已布满血污看不出原先五官,可仍是细细抚过,直至那双明亮眼眸缓缓睁开,竟是一片清澈。
“苏怀……”他抚着那人,惊喜之余,忙将身上的水喂着他饮了下去,那人的眼眸终是恢复了一丝清明。
“苏怀”慕歌俯下身小心翼翼去抱着他,在见着他背上那支利箭后,终颤抖了两片薄唇,问道:“痛吗?”
苏怀却是茫然,他呆滞着看着前方,在听着“痛吗?”二字后,竟忽而瞪大了眼眸,只是喉咙发不出声音。
“苏怀……痛吗?”慕歌仍抱着他,眼眸里滑下两行晶莹,冲刷了脸颊的些许污垢。
他仍轻轻唤着,一如多年前,他跪在床沿边,一次又一次问:“苏怀,痛吗?”
苏怀终是垂眸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那人,发白的嘴唇微启,低唤道:“慕歌”
他的喉咙因干涸已近乎哑了,一开口,隐约听得见低声呢喃。
“苏怀,你认得出我?”慕歌几乎是欢喜到快疯狂了,他仔细盯着眼前的人,又看了一眼他背上的箭,问道:“苏怀,答应我,清醒着好吗?”
“嗯?”他仍迷茫的看着他,又侧首看了一眼背上的箭,下意识微微皱起眉头来。他没有半分犹豫,只说:“替我,拔了!”
“万一失血过多……”慕歌颤抖着,一双手在暗地里紧握拳头。
“那也是……我的命”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人,依旧重复说道:“替我,拔了”
“苏怀!”他迟疑着不敢动手,只好转过身把包袱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又转过身用火折子点了火,取出一把小刀。
“我若是死了”苏怀低垂了头看着地。“就把我,葬在梅花村,我喜欢梅花,梅花村……很美”
他低声说着,缓缓伸过手,仿佛接过梅花般。
“你若是死了……我就让人把我们葬一块”他拉下那手,握在手心里,又颤抖着拿着小刀,轻轻在火上烤着。“但我又不能与你同死,我还要拜托梅花村的村民,替我们两个看着墓碑”
苏怀于是抬眸看他,也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那烧得发红的刀子。
慕歌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如若疼,你便哭出来,喊出来”
那刀子似乎有千斤重,他拿在手里,竟觉快拿不动了。
慕歌伸手把他轻轻揽在怀里,仍是哄着:“苏怀,里头的烂肉得割掉……你若疼……”
“动手吧!”他坚持着不让自己昏迷,“我怕来不及”说着,他感觉慕歌一只手已经握上那箭。
“苏怀,苏怀……”一遍又一遍在怀中人的耳边呼唤着,忽而他手一举,便感觉到怀中那人一瞬的颤抖,以及那热血洒溅在脸上,慕歌的心在这一刹那像被割裂般,他咬着牙抱着怀中的人,终吼道:“苏怀,疼就喊出来,哭出来!”
“我……不疼”苏怀直咬着愈发苍白的唇,闭了眼咬牙道:“继续”
“苏怀”他举着刀子,才发现那只手抖得有多厉害。
“我不疼……没事”他低着头于是笑了,依旧像那年受了重伤,昏迷七天醒来后对着慕歌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不疼,没事”。
可现在,不知为何,他有点想哭。
“忍着点!”那小刀终是触及他的肌肤。
苏怀被这忽冷忽热的刀贴着,又咬了咬下唇。
“唔”第一刀割下,他咬紧牙关,眼眸里却有泪花。
“嗯啊!”第二刀割下,他的手已经止不住颤抖,额上冷汗直冒。
“嗯……啊”第三刀割下,只觉汗水已划过眼眸,他闭着眼咬得下唇出血,不经意染了眼角湿润。
慕歌终是丢了刀紧紧把他往怀里揽着,哑声吼道:“哭出来!苏怀,痛你就哭出来,哭出来!”
苏怀于是真的就哭了,他起初只哽咽着,越哭却越大声。从只小声啜泣到撕心裂肺。慕歌知道,他哭的是他的一生,哭的是他这不得已的一生,这无力回天的一生。
“苏怀……”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远离人世间的嘈杂,脱离所有的深仇大恨。此番天地间浩荡只有他们二人,他趴在他的怀里,而他,抱着他再不问那些恩恩怨怨。
“慕歌,我痛……”苏怀咬着他的肩膀,又松口撕心裂肺的叫着,感觉那人洒了药,更觉痛不欲生。他喊着:“慕歌,我痛”
他本从不喊痛,战场上多少次九死一生,多少次重伤昏迷,他也从不愿说苦,也从不敢说痛。他的父亲不允许他承认苦痛,更不曾给予他机会说苦痛。可此刻,他说他痛,说他苦。仿佛要将这些年来的积怨宣泄,只这一刻,他是苏怀,也只是苏怀。
“对不起……”内心那片柔软已然承受不住他的泪,慕歌捧着他的脸轻轻吻着,一双手抚顺他凌乱的青丝,只说一句:“苏怀,我们逃吧”
就是这一刻,慕歌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他不敢期盼自己能得到什么。
可怀中的人,却没有回应了。他心中一急,忙伸过手去探鼻息,才知怀中人只是昏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慕歌仍是抱着他,缓缓抬头看着头顶上的苍穹。他的眼眸掠过一点湿润,而后沉沉闭上。
————————————
第二天,天微微亮些,只是仍昏暗着。慕歌睁着眼仔细算着时辰,又看了一眼天际,推测着时间。
他侧首看了一眼怀中的人,揽着的手一直不敢动弹,只好用另一只手理了理粘在他脸上的乱发,却不觉碰到他脸颊,竟是无比燥热。
慕歌心中一紧,伸过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惊觉竟烫手得很,无疑是发热了!
“苏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借着微弱光芒一看,便可见他脸颊有着不可察觉的潮红。
慕歌怨着自己忽视了他伤口的感染,竟就这样发热了。
他心中急不可耐,正想抱着人去寻河流,却听见怀中一声呢喃。怀中的人唤着:“阿娘……带我走……慕歌……救我”
他心疼得要命,只好赶紧抱起怀中的人,盲目的往前跑。
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福还是祸。
可他依旧盲目向前,眼见前方树木茂密延伸开来,却是无止境。他停下来,仔细辨认了此刻身处的地方,虽说如今只眼前微亮,可依稀辨别,还是隐约可窥东南西北。
慕歌静下心去听,耳边除却鸟鸣声,还有夹杂的流水声。
“水!”有水,说明便有源头,便有出路了。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寻着水声便赶了过去。
待寻到那水声,眼前却是一片海洋。慕歌诧异着《关山志》不曾记载,却也来不及细想,忙将人放下,扯下自己的衣服沾了水给他敷上。
“苏怀”感觉到他的额头很烫,脸颊呈现不正常的潮红,慕歌便担心得不得了,此时听着他时不时还呢喃几句,更可推测烧得不轻。
慕歌急不可耐,只好将衣角撕下一些,分别沾了水,湿敷在他额头、手腕、小腿处。
“苏怀……苏怀你醒醒”见着他又是冷又是热的模样,慕歌终是把衣服都脱下,也顾不上脏了,只将他其他部位一一掩住。
“慕歌”苏怀忽而醒了过来,只是眼眸透过他看谁,然后便笑了。“我看见阿娘了……”
“苏怀!”听这番话,他心中不由一紧。想到苏家夫人早已西去多年的,这会苏怀却时时念起,恐不是好兆头。“苏怀,看我,你看我,苏怀!”
“阿娘……”苏怀伸过手,却被慕歌复而抱在怀里,这才缓缓垂下手。“慕歌……”
“我在……苏怀,你再叫叫我。苏怀,想想我们以前好吗?你还记得那只叫怀哥的老鹰么?”他在企图让他清醒着,殊不知自己已然是一身冷汗。
“怀哥……飞走了”苏怀断断续续的说着,眼眸微垂着。
“是,它飞走了,可是我在。苏怀,你还记得我们十岁那年,你替我摘的雪莲吗?”那年他们十岁,彼时苏怀已经挑起照顾他的担子,什么都走在他前头。
“记得……雪莲,给你治病,可你给了朝颜”
“那是我气你的,其实最后那雪莲还是让我吃了”他顿了顿继续问:“苏怀,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玉佩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果不其然,怀中的人沉默了一会。
“记得……我给摔碎了”苏怀垂着眼眸,似乎在找什么。“可是我留下佩绳……那里……有个慕字”
慕歌在一刹那间却震惊了,他一直以为他不知道的,却原来,竟是早看出来了。
“慕歌……”他眼神迷离,随即闭上了眼眸。“我好累啊”
“苏怀!”
将军有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