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霖宫近来愈发冷清。外头虽已是百花争艳之时,到了此处,竟只看到枯败了的草木。
一双绣着金线的黄龙靴轻轻踏上地上的枯叶,发出细微声响,在格外寂静的仪霖宫中亦显得突兀。
果不其然,屋里头传来冷清的质问声,那口吻带些不悦,只道:“都说了不许踏入此处,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那双靴子的主人果真就停下了。他的轮廓淹没在黑夜里,隐约只看清低垂的眼眸,以及紧抿着的薄唇。
屋中人也不做为难,只叹道:“退下吧,让我一人静静”
却不料,房门已被人推开了。朝颜正想呵斥一声:“大胆”,岂料待看清来人,已是满脸的错愕。
“父王?”眼前的人依旧是那模样,只是今日看来,竟发现他两鬓染了点点斑白。
那人只看着她,半晌后朝她伸过手,才动了动薄唇道:“陪父王走走吧”
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往御花园来了,再看到眼前桃花时,朝颜不由皱眉。
眼前这光秃秃的桃枝实是令人震撼,细看之下,竟是被人用刀剑削的。
她记得,幼时独爱桃花,常借机出宫去赏花,却不料次年,御花园便像染了一片红般。她明了,父王不善言辞,却是打心里疼爱她。
朝颜正想发作,皇上倒是开口了:“苏弃和你一般年纪,兴许胡闹些,父王过几日再为你种上便是”
“苏弃?”朝颜已有些时日不出宫门,虽然被禁足,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限制她行动。只是苦于母后受囚,她一心凄苦,便很少出门走动,故而也不识得苏弃。
“苏弃莫不是新纳的贵妃?”她一声冷哼,眉目间写满了不屑。“父王,这想必就是戏本中写着的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戏码吧?”
皇上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背过身去:“你这是在怨父王?”
“朝颜不敢”那眼眸里却早已蒙上一层薄雾,一眨眼便落下一颗颗晶莹。
朝颜忙跪在地上,凄声道:“朝颜不知父王为何突然这样对母后。可是父王,您与母后恩爱了这些年,您怎么忍心?”
皇上低头看着她,轻轻将她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只道:“颜儿,父王与你讲个故事吧”
他记得,自己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可一夜之间,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他狠狠推入深渊,自此万劫不复。
不过数日,他便沦为马奴。这一反差让他变得喜怒无常,仇恨在心底里燃烧,便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那天马场上,一眼望进一双纯粹的眼眸,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背着弓箭,对着他说:“哇!你生得真好看”
沦为马奴的他依旧有着一身傲骨。他抬头瞪了那马上的少年一眼,也不说话,却不料回头,竟朝着自己的脸挠出几条抓痕,仰起头来对着马上的少年不屑的笑着。
马上的锦衣少年当即被震惊,他慌忙跳下马,顾不上旁人的阻拦,伸过手便捂上他的脸,埋怨道:“你这是作甚?”
锦衣少年又立马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渍,拉着他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吩咐:“来人,传御医”
当日,太子宅心仁厚为卑微马奴疗伤一事便传开了。举国上下无不称赞太子仁慈,乃国之大幸。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奴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太子,不免有些头疼。再看了一眼镜中已恢复完好的脸,心中不由有些诧异。
马奴依稀记得,这太子为了不让他破相,竟是用了最贵重的玉颜膏。这玉颜膏何等珍贵,却不料这太子还真舍得。
他想了想,眼眸便黯淡了,不由冷哼:“惺惺作态”
“你说什么?”太子自己说累了,方才挨到床榻,冲着他笑道:“那么好看的脸,怎么那么不爱惜?”
马奴阴森森的笑了笑,作势又要挠,太子逼不得已,只好捂上嘴巴,委屈巴巴的睁着眼睛看他。
此后,马奴便被太子安排入了东宫。太子时常下了朝便去寻他,也从不让他干重活,甚至还好吃好喝伺候着。一来二往,整个皇宫都知道了马奴此人,竟有人暗地里讨论,说是太子看上了面相俊美的马奴,这才纳入了东宫,欲充作脔宠。
流言蜚语来势汹汹,所有人心照不宣,独太子依旧我行我素,就跟不曾听见似的。
马奴自是听见了流言蜚语,再回头看一眼太子,只觉得这人要不就是脑子里缺根弦,要不就是实实在在的……缺心眼。
这日,缺根弦的太子又蹦跶着来找马奴。马奴远远瞧着太子,不由翻白眼,只好“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
可怜太子吃了闭门羹,百般讨好也不见马奴开门。无奈之下,缺心眼的太子只好蹲门口,任凭宫女怎么劝说,硬是不肯回去。
时值寒冬腊月,太子被冻晕在门外。待翌日醒来,便听闻大太监将马奴罚禁在御花园跪着。
太子心急如焚,赤着脚便夺门而出。待到御花园,却见皇后远远看着。
他转过身屏退左右,走到皇后身后,脆生生唤:“母后”
皇后转过身来。那是个极美的女子,虽是娇弱了些,却也有母仪天下的威严。
她点点头,忽而看见他赤着脚,便皱眉道:“怎么也不穿鞋?那么冷的天”
“他更冷!”太子皱眉望着跪在雪中的马奴,当即屈膝跪下,哀求道:“母后,此事与他无关,何故要让他跪着?”
皇后也仅是垂眸看了他一眼,轻声细语对着他说:“皇儿生性良善我知晓,母后只是不知,怎的对他,你却格外的掏心掏肺?”
“母后”太子乖巧的磕了磕头,这才露出一张仍有些稚气的脸来。“他本该与我一样受尽宠爱,却痛失双亲,落个家破人亡……”
说着,太子竟然红了眼眶。他擦了擦眼泪,嘟囔着:“他现在没人疼没人爱,华儿难过”
“皇儿如此秉性,当真难得”这太子今年也不过十二,正是任性乖张的年龄,却不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实属难得。
皇后扶起他,拍了拍他肩上的雪,郑重道:“皇儿要想清楚,此后便要这般护着他了?若是如此,可不能后悔”
“母后,华儿一定不会后悔。这辈子,华儿一定要护着他,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罢了!皇儿,但愿你说到做到。本来母后是想将这孩子托付你舅父,想来,便随你入东宫吧”说着,皇后回头看了雪中的少年,便转身离去。
赤脚的太子当即高兴得忘了谢恩,蹦跶着就去找马奴,比手划脚的说了这天大的好消息。
马奴依旧沉默不语,他只垂着头,却没有让人看见他微扬的嘴角。
其实方才,他都看在眼里。即便此刻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竟不知为何,他一颗心却是暖洋洋的。
结束了这段回忆。皇上抬头望着天际,他似乎还沉浸在过去。那嘴角微微扬起,眼眸里却全是悲痛。
“这太子真是好人”朝颜随他一起望向那处,又问:“父王,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皇后病逝。马奴被遣去关山,太子来不及上奏,马奴便走了,太子自此一病不起。两年后,马奴率兵血洗了帝都,报了国仇家恨,并将太子囚禁宫中”他似乎在说一个平淡的故事,却无人知晓,他的双手微颤,仿佛无法隐忍。
“这!这马奴怎如此忘恩负义!太子!太子对他这般好!他又为何要囚禁太子!”朝颜一时气愤,却没能发现皇上越发哀伤的目光。
“因为爱着,别无他法”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然,竟觉已释怀了般。
朝颜听闻,当即更诧异。她不确定的问:“两人,皆为男子啊”
又低头不觉记起什么。记忆里两个相拥的人愈发清晰。她似乎便能懂了,只好叹道:“若是真心相爱,皆是男子又如何。”
“颜儿?”他略觉诧异。“你,并不反感?”
“不瞒父王,怀哥哥和慕哥哥,却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她苦笑,犹记那年撞见那一幕,回宫后竟躲着哭了三天三夜。“我很喜欢慕哥哥。可是,他大概只喜欢怀哥哥吧”
那样的眼神里有着满满的宠溺,不同于对她的那种宠,是发自于心中的心疼。刺得人双眸发红。
“颜儿心悦慕歌?”皇上不安的看了她一眼,竟发现她轻轻笑了。
“我也不知道为何,初次见慕哥哥,便格外亲切。”那时年幼,见着慕歌便觉格外眼熟,那种亲切感不言而喻,仿佛老相识,让她格外依赖。
“父王知是为何”皇上别过眼眸,似乎下定了决心,却又犹豫不决。
“父王?”朝颜还略有不解,便听到那声声叹息。
“马奴囚禁了太子,隔年便称帝,太子……便成了皇后”
朝颜静静听着,不由皱眉。她,竟莫名恐慌起来。
皇上继续说:“太子秉性纯良,难以成一国之君,便有人暗地里要除了他。为了护住太子,也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马奴昭告天下言明诛杀太子。无人知晓,太子成了皇后。又思来想去,以防万一政变,便又夺了一将军刚出生的女婴”
朝颜忽而睁大眼看他,难以置信的问道:“父王,你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却原来马奴,恨错了人。他对不起太子,更对不起……那女婴”
这一声,似乎格外悠远。她恍恍惚惚间听不清,只觉眼前一黑,身体竟往后倾。
“颜儿……父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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