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久久的静默,两人相对无言,宋照微显窘迫,端了茶盏凑到唇边,忽尔记起一事,欠了身子道:“此番去河南赈灾,裴大人可有什么事要交待么?”
裴舟微垂了眼帘,浓密的睫毛闪烁着,许久才道:“河南此去,路途遥远,世事多舛,宋相这一路,一定要小心了。”
宋照只觉心头一热,毫不思忖的攥了他的手道:“世人只道裴大人冷面冷心,却哪里明白,裴大人的冷,只冷在那些奸佞之徒身上。”
裴舟缓缓握了他的手道:“宋相,你可看过我对旁人,也有这番热心么?”
宋照周身一震,猛的抬起头来,却见他微勾了唇角,把些许笑意都印在眉眼之间,一时只觉得好一种艳色扑面而来,连神思也有些恍惚了:“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觉又惊又麻,提了半颗心吊在了嗓子眼。
裴舟笑意恬淡:“宋相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了。”
宋照悚然一惊,裴舟却按了他的手道:“宋相又想到哪里去了呢?这样惊惶,不防说与我听听。”
但见裴舟一只手泠泠玉色似的,状似无意地覆在他手背上,朦胧晕眩,一抬头却正对裴舟额间的那颗红痣,灼灼的耀人清醒。
宋照大惊,几欲起身,大窘,略沉了脸道:“裴大人莫非是闲极无聊,拿宋某寻开心么?”
裴舟悠然道:“宋相,你我都是明白人,有些事,又何必说得那般通透呢?”
宋照心头一阵迷乱,只觉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全摸不到头绪,也辩不出个缘由来。眼前全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耳听得他音色清冷的说道:“河南自古多名胜,宋相此去,就不记得给我捎一件东西么?”
宋照忙道:“但凡是大人想要的,上刀山下火海,宋某也一定要替大人求来。”
“不是求。”裴舟轻声道“是要!”
“那大人想要什么呢?”
裴舟在他面前竖起了玉琢似的一根手指:“一颗人头。”
宋照震了一震,面色却不改:“却不知大人,想往谁的项上,要这颗人头?”
裴舟微微一笑,展开了他的手心。指尖与肌肤轻触所带来的酥麻间,宋照清楚的感觉到,这颗人头的主人,正是河南知府——唐施!
积雪一直到三天后,才被日光吸食殆尽。地面难得的露出了本色,踩上去松软潮湿,却似从波斯进贡来的高级地毯。
御花园里的两株蜡梅垂死多年,却在一场大雪之后,莫名的开出了满树梅花,众臣纷纷上日:言此乃祥瑞之兆。阿谀谄媚之词不绝于耳。潘岸向来是不信这一套的,但为了安抚人心,也在御花园中设下酒宴,以祝来年风调雨顺。
论理裴舟不过是刑部挂职的一名闲隶,并无资格位列席中。但他自幼才名远播,十一岁便号称苏州第一才子,十五岁被当今圣上亲点探花郎,少年时代所做的许多诗句,至今仍在士子中广为流传。便有那多口舌的道:“既是赏花,却为何不叫探花郎来凑趣。”
偏偏潘岸骨子里,也是个极为促侠的人。当初与裴舟同列三甲的宋照和景严,如今都已是当朝一品大员,只有裴舟因操行刻毒而屡遭贬黜。潘岸便想看看他素来淡定清冷的眸子里,是不是会因此而泛出一丝窘意。
却说这一日晌午时候,日光和煦,连风也不见一丝。御花园里清一色摆开了二十几张桌子,分别坐了王卿公相,紫气俨然。只有裴舟坐在最未一席,穿了墨绿色的朝服,单薄荏苒,颇有几分鸡立鹤群的意味。
潘岸心不在焉的听着早已形成套路的吾皇万岁论,一面偷眼看裴舟的神色,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神色,只是一味的平淡。
倒真应了市井流传的厘俗小说里,那些粗莽大汉用来骂人的一句话——生生要淡出个鸟来,好不没趣。
潘岸暗暗冷笑一声,心道这人倒真会拿腔作势,若说他完全不妒不恨不心痒难挠,潘岸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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