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和马车都撤走了,泠弦在庙里听着尼姑的静心经心里却根本静不下来,像抓了一把蚂蚁放在背上,香料味让她有些反胃。
李尹颉回府后看到一个青衣银冠的男人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右手把着扇子,左手拿着书,桌上还有壶未凉的茶,那是陈景生,跟李尹颉从小玩到大的好友,虽说不正经了些,但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
陈景生见李尹颉回来,扇子一收,腿一翘就站起来向他走去,“懿兄,近日干的风采事都在宫里传遍了,我们相识二十余年,作为你的知己竟不知你有如此胆识。”陈景生嬉皮笑脸的从他左侧又绕到右侧。李尹颉加快脚步走到大堂坐下,他不想理身旁一个吊儿郎当的人。
“懿兄,我虽然未曾入朝为官,但还是见过几次圣女的,”陈景生用扇子杵了杵下巴,好像还回忆,“那圣女虽称不上绝色但也是个可遇难求的美人。”李尹颉听了他说话格外头疼,忍不住反驳他,说:“你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倒也不必今日来。”
李尹颉说完就想让宋安送客了,陈景生连忙说:“别着急啊,这次皇帝让圣女提前去三仙山未必是好事,而且在我看来,他也不仅仅只是这样把你们两个分开,按他的脾气和做事风格恐怕对你的处置是慢慢的折磨。”
宋安的话的确实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吴公公送来圣旨,要求李尹颉在一个月后参加南仲国与西南蛮国交战。这样一来,短则半年长则一年。这次的决定也许是李择世生前做的最后两个错误的决定之一。
李尹颉训练军队半个月后的一天,已经过了亥时,宋安走进李尹颉书房说有人要见他,李尹颉每次半夜处理政务都不愿见人,不假思索的说:“不见。我说过,过了辰时还有人来找就不见了。”宋安面色有些为难,继续说:“主上还是见一下为好,对方自称是圣女父亲。”李尹颉手中的笔停了下来,突如其来的这个人让他有些无措,抱着怀疑的心态让宋安把人传进来。
进来的男人大约在五十岁左右,衣冠说不上像官吏处处显着富贵,也不比平民,没有过于朴素,留的胡子有几丝白色,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东西看起来不多。
“鄙人拜见镇南王。”男人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动作很规范,李尹颉眼神中依然带有一丝审视,问眼前的男人:“恕我问的唐突,您真的是圣女的父亲?”男人跪坐在刚才婢女拿来的垫子上,脊背直挺,丝毫不畏惧眼前男人的提问,恭恭敬敬的回答他,说:“回禀陛下,鄙人姓孟,单字舟。”
他刚一说完,李尹颉突然想起曾听过一位名士,是先帝尤为重视的一位文臣,最初在尘兰堂做教书先生,后被先帝任用,入朝为官,曾在先帝打下北商国时做军队谋士,其中一次作战图被称为孟氏阵法,可将敌军用此阵法围攻后直刺敌军中心将领。
李择世当年弑君时站在反对一派,但之后也有一样为国事尽心。再后来,南仲国突然从西部发出一种病,结果不甚感染,有幸被医治好,但回朝后有小人捏造出孟夫子不顾病疫向西北蛮国传递国家军队秘密作战图的虚假情报,李择世那边听了但没找到可以支撑这个谎言的证据,孟舟不想再受朝中各官的各种恶语相向和排挤,主动辞官,后携已有四个月身孕的妻子搬到另一个县去了。
当时他的已经娶过了两位妻子,其中一个在虚假情报出现时,怕惹祸上身要求与孟舟和离。孟舟在此之后就开始生活在平民之中,妻子诞下一名母婴,不久之后做了个小本买卖。
李尹颉在脑中回忆着这位名士的有记载的事迹,又想到泠弦之前与他闲谈时无意间说到她的父亲曾在宫中为官,在她很小时有教育她,不要入宫,也不要做女官,不要和宫中的人有过多交涉。孟舟喝了口端上来的热茶又继续说:“您应该听过鄙人的名字,鄙人的确曾在宫中为官,但已经退隐多年了。此次前来叨扰陛下,是因为鄙人有一小女。鄙人小女不才,是当今圣女。”
孟舟说到最后圣女二字格外加重了语气,李尹颉微微眯起眼睛,他确定他的身份,也知道孟舟来找他的原因了。这样的气氛很危险,他认为孟舟接下来会埋怨他,说很多话让他与泠弦断开关系,可孟舟接下来的话让他没有想到。
“鄙人近期听闻陛下与小女有情,鄙人实在为此震惊,倘若有幸,还望陛下能认真对待与小女之间的感情,若有缘无分也望好聚好散。”孟舟语气中带着诚恳,也像是一种请求。这样的话语在这样的时候无疑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您就不怕我对泠弦的影响,甚至导致圣上对她严刑处置吗。”李尹颉有些晃神,他需要问的谨慎一些,他想更多的了解一些。“我与你父亲相识时你父亲还不曾娶妻,你儿时的样子我也见过,你是什么性情我也多少了解。”这些话孟舟微微笑着,说的快又轻,把快要凉掉的茶又喝了一口,“这些是其次,圣女的位置都知道,禁忌数百,此事情败露,你和琴卿都会出事,但据我所知,当今圣上也许时日无多,琴卿在位时间还有十年有余,下一位君主,我也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我自始至终都一样希望琴卿能平平安安。”
孟舟这几句话里有话,李尹颉原本放松的眉头突然紧蹙:“您可是知道李云贞的事。”孟舟低头沉思着,两人静了半柱香的时间,孟舟单手扶地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还是低着头,说:“陛下恕鄙人无可奉告。”接着去拿地上一直放在身侧的包袱,李尹颉看他站起来自己也慌忙站起来。孟舟把包袱递给他,李尹颉还在他刚才的话中晃神,反应慢了一拍上前拿过包袱。
孟舟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李尹颉喊守在门外的婢女送客。
孟舟走后,李尹颉跪坐在原处发呆,缓缓解开包袱,那里面是完整的一套衣服,上衣下裳、金钗布鞋、玉佩步摇一样不缺,针线间能看出纺织这些的人的细腻和用心,下面还有一个荷包,底角绣了一个媛字,这些应该是给泠弦的,下面还有一封信。
“小女原姓孟名琴卿,字璟媛,小女生时至五岁本不应取字,她出生后我总是觉得她不会被选走,但她一天天长大,身上透出来的气质是藏不住的,当时我也很难相信她对乐曲的天赋。在她五岁参加选举时我在一旁观察,不敢忽略一处,我反倒不希望她多么认真,可她的性格不允许她在那时有马虎。”
“我听闻陛下与小女之间的事情之后,考虑了很久,不想去阻止,若无缘,仅望陛下能好聚好散。”
李尹颉去掉几句客套话,中间就这两段,介绍了泠弦的一些信息。这封信是给他的,但为什么要把她的一套衣服也给他呢?而且这些为什么不是给七姑姑呢?他也许根本不信任她?李尹颉一遍一遍读着信,忽然察觉到异常,令宋安派暗卫跟着孟舟,回来禀报他的行踪。
不出三天,暗卫就回来了,向李尹颉禀报,孟舟当天回去后与妻子周氏收拾了许多东西,第二天两人出门先到一个闹市找到一个当铺,当掉了一些贵重的饰品,去的地方大概是蜀地。
泠弦在三仙山呆了一个多月了,外面的事也清楚,七姑姑每二十天要去一次。这次是月底,泠弦禁不住要问问朝中有无变故,她并不能放下心来,她就追在七姑姑身后追问,七姑姑脾气好,但不想理她,也不能理她。因为她本不应在三仙山的时候有这些疑问,这样按往常来说是要因为不遵礼而受罚的。
七姑姑临走前在祠堂门口对泠弦说:“圣女不被为朝中政事费心,文士可决万谏,武士自可胜万战。”泠弦听着这句话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又追到院子大门,泠弦心里也琢磨了一下,开口问:“姑姑,您是不是知道朝中出了什么事。”她挡在七姑姑前面,她怕出事,准确的说是怕李尹颉出事。七姑姑怎么说都是比她要大出大约十几岁,她也知道作为圣女现在应该怎么做,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几日若没有宫中的人带宫牌来此,你不能随意离开这里。”七姑姑说完就绕开泠弦离开。
再过五天军队就要向西南部扎营,要通过南城门,在南城门驻守的军队开始实行轮换,白天用的人是从城中心调动人来看守。
前几日宫中还有刺客行刺,死了三个内宫侍卫,皇帝在各宫排查不明人物,但没有发现,推测是宫外人所为。
七姑姑上次来过三仙山后泠弦一直不放心,为什么会有人假扮宫中的侍从来接应她。但在祠堂疑心越重受罚越重,管理她的尼姑会认为圣女来这里之后这样没有做到清心静气,没有包容一切,该罚,泠弦在这也格外不好过。
还有一天军队就要先南下了,可三仙山就在这夜出事了。山顶这个庙一般不会有侍卫看守,这天夜里,泠弦和几个尼姑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泠弦先一步跑到大门去查看,打开一个门缝向外看,就看到形体粗壮,面色黝黑,身着硬甲的男人,手里举着火把,也有拿剑、长矛的。泠弦看后赶紧把门锁好,背后冒出冷汗,她认得那群人的穿着和长相特点,他们是西南蛮国的人。
她还在想,当初因为南仲国刚刚换了皇帝,政局动荡,民心不齐,所以选择和亲和资金粮食互补的方法维持两国和平,后来两地边境开始有人闹事,再到现在两国将要对战,并重新划分城池。但她并不知道交战时间马上就来了,这里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认为本国定有胜算,而提前吃口热豆腐。
在她思考期间,这里的尼姑法师都跑到院子里,还没等她想出对策外面的人破开了大门,高举手中的火把,放火烧杀,有几个人嘴里还高声呼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语言。庙中的人四处逃窜,其中一部分人还要保护圣女能顺利脱身,泠弦被这群人一起推到假山和草丛之间的一个空隙蹲下。
那群人拿着火把来搜人,有些贵重的东西还一并带走。这三仙山上的这个庙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但这里有圣女,有经文,是皇帝信奉的思想,把这里毁了自然也代表他们在撬动皇帝乃至整个国家的信仰,这是一种侮辱和侵犯。而且这里相对重重看守的皇宫内室更易攻破。
泠弦从一个后门和其他人逃出来,他们看着一些已经烧起来的地方,心里想着刚才留下帮助他们拖延时间的那些人是不能活着出来了。
刚才冲进去的蛮人到现在还没出来,泠弦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一些对话,多是说的蛮语,但有两个领头的,之间有一个南仲国的人,这个人应该是个平民,说话间带有一些南部边境的口音。
泠弦突然从两位尼姑身边起来,转身四处张望,观察四周,她想找一个能下山更快还没有敌人的地方。可两个尼姑在草丛下面拉着她的长袍,示意她快蹲下。
“一会儿我绕着那块石碑跑出去,一直跑到山下,然后去找官员,我一跑出去他们的注意力就会在我身上,你们可以趁乱避开注意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着,撑到天亮,他们走了你们就下山。”泠弦把自己刚才想出来的办法说给他们听,这些人听了也是将信将疑,没有人能确定下来这个方法,“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你们都要注意好他们的反应,不要跟着我跑,人越多,危险就越大。”泠弦再次向她们重复。
泠弦还是选择铤而走险,她弓着身子绕过草丛,爬在不远处一个石碑后面,石碑只有一米多高,宽有半米,泠弦半蹲着在那里观察一个在检查庙后面的水缸的一个蛮人,她看着他没有往这边来的意思,便转身向石碑侧对着的方向跑去,她可以试着从这里直接跑到山下。
身后有几个僧人打算跟着她一块走,不知道想太逃命还是真的像他们走前所说的要保护圣女。
泠弦跑时脚下踩到地上的枯木枝,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有好几个人都听见了,他们也不知道跑的人是谁就拿着长剑和长矛冲上去追。
也许这群蛮人来这里只是为了给现在那位将死不死的老皇帝一个下马威,挑战一下他的信仰,但他们现在如果追杀了圣女可就是南仲国举国民愤。
泠弦顺着山路越跑越快,天还是黑的,看不清下一步路会是什么样的,只能在这个树林里按照一个方向穿行。
她曾在身后看到朦胧的火光,听到一阵呼喊声,她不敢回头,她只是一味地向前跑。原本跟在她身后,想和她一块逃跑的僧人被杀了,泠弦只能不停的跑,但跑的越快脚下落地越不稳,一路上被多次绊倒。
三仙山在众多山中不算是很高的,泠弦按照来时上山的时间,丑时大概就能到山底了。
但泠弦这几日粗茶淡饭的并不足以支撑她的体力一直跑到山下,她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才能下山,她现在很累很渴,喉咙干疼,带着血腥味的,视线逐渐模糊,扶着旁边的树但腿还是发软,脚腕有些麻木,她的意识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个破旧狭小的木屋里,窗户上挂着一个不能完全盖住阳光的粗布,泠弦不加犹豫的坐起来,目光落在这个潮湿的屋子每一处,她找到了门,一个门槛有被白蚁曾啃食过得痕迹。泠弦走出来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正在院子里锯木头,泠弦从他的背后走过去,老人察觉到有人靠近,回头看了看泠弦,她也是这时才看到这位老人到底长什么样。
老人站起来后有些驼背,还很干瘦,面色蜡黄,但笑起来很和蔼可亲的感觉。泠弦见老人站起来,下意识对老人行了个礼,说:“多谢老者相救,日后定当重谢。不知如何称呼您。”老人赶紧把泠弦扶起来,笑了几声说:“不用谢我,我也只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这个深山里也就我这么一个人家,今早上山砍柴没想到碰到你晕倒在那,就把你一并救起,不用给我行什么大礼谢我。”老人背着手走进屋里,见泠弦不进来又在门口招呼她。
泠弦又进了屋,她忍不住问老人:“您一直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吗?”老人盛出一碗粥,回答说:“妻子前些年走了,有两个儿子,前些年说要出去考官,到现在也没回来,原来养了条狗,也先走了一步,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爱村里那些吵吵闹闹的,时不时还会有官员来村里收税,找人,我就搬出来了。”
泠弦听着他的话,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开口,老人把粥递到她面前,说:“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喝点这个垫垫肚子吧,要是嫌我这东西不干净也可以自己想办法。”泠弦从小就没受什么穷苦,这样的情况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不会嫌弃。
泠弦摸了摸自己身上,想找找原来藏在身上的荷包还在不在,确实在身上,这个荷包不算小,里面有三串铜钱,但最开始是用来装现在在里面的两只瓷兔的。
泠弦抽出一串铜钱,大概是十文,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拿着这些铜钱,又看看泠弦,说:“看你这身穿着想必是这三仙山上的尼姑,但看你的长相,和盘发的发簪都不像是从小被关在这庙里的。或许你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圣女。”泠弦听着老人的话愣住了,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她没想到这位老人会想到这些。
老人笑了笑,把铜钱塞回泠弦手里,说:“你不用给我这些钱,我在这个深山里用不上这些,而且说不定哪一天还没用就死了。”
泠弦手攥紧这些铜钱,她静静听着老人说的每一句话。“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会觉得皇帝给老百姓制造的圣女好百姓的生活就好这种假象荒谬,你若是想逃出这个山便走,顺着这条路很快就能到镇上。”老人为她指了一条路,虽然泠弦不是为了逃跑而出来,但她还是谢过老人离开了。
泠弦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真的通向镇上,但她现在只有这个选择。
现在清晨天气还是冷的,泠弦裹着一个长袍依然会冷。她走在曾经走过一次的街上,是灯会那次,她来过一次,这次的景象和上次不同,所有人都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没有热火朝天的人流,也没有张灯结彩,有小贩的叫卖还有孩童的嬉笑。而她上次偷跑出来,还是身着锦绣华服、头戴金步摇、玉手镯,今日却脚下泥泞,头上没有任何发饰,盘着和普通妇女尼姑相同的头发。也许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孤傲的气质和独特的距离感。
她穿过街市,走过小巷,她走到了皇宫城门,她现在身上不太干净,长袍衣角还带着泥泞,她并不知道这几日皇宫发生了什么,她现在也进不去,她只能慢慢等,等一个认识她的人带她进入,虽然她也不知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已经过了午时,门口的一个侍卫上前劝她离开,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去锁秋宫找七姑姑,让她带她进来应该会比她在这里接着等来的更快。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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