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退休的颜料商
03 暴雨下的夜谈
当夏沐风抓着潮湿的墙壁,爬回地面上的时候,我精疲力尽地勉强跟上,想要爬出那个裂口明显不太现实。夏沐风伸出手,把我拉了上来。
“下去容易上来难啊……”我嘟囔着。
“你体育不行吗?”夏沐风把挂在身上的提灯放在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我。
“你这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体育课程哪里有教攀岩啊?”我有些生气地盯着他,最后自己把自己给气笑了。
夏沐风拍了拍手:“这的确是我的疏忽,因为我从来没上过体育课,所以自然不清楚它的教学内容。当然,放眼世界范围内的大中小学,也很少有专业而高效的攀岩课程。”
他非常愉快地同我闲聊,浓郁的八卦气味也吸引了几个完成搜查任务的警察。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满脸崇拜地问:“我还想着把你们俩拉上来呢,没想到啊。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人在没上过体育课的情况下全须全尾地一跃跳进六米左右的深坑,同时还抱着一个女孩子?”
夏沐风大笑起来:“哈哈哈……有趣,原来你在意这个吗?”
“我听到过很多有关你的传闻,以前还不太相信,但今天亲眼所见,实在是太离谱了,就算是爽文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啊。”他眼睛发亮:“还有还有,操场埋尸案的分析真的很厉害,最后的判断也相当漂亮,这种人居然真的存在啊。”
“我最大的名声是在废弃的精神病院里救出了四百名无辜群众。”夏沐风笑了笑:“还有一百多个被骗去的有前科的罪犯。”
“那件事居然是真的吗?!”
“那只是一件小事。”夏沐风笑了笑:“你也会那样做的。”
“我可能没有那么勇敢吧……”年轻人想了想,认真地说:“不过我现在有目标了,那就是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夏沐风笑了笑:“我在罪犯里的名声可差了,有体验过同时被三个优秀的谋杀犯指责为谋杀犯头子吗?那可真是精彩。”
“那你们之前的调查有结果吗?”他问。
“啊,对我来说还不够。”夏沐风笑了笑。
“我们这些一无所获的人很想听听看。”中年人走了过来,夸赞道:“你做得真是漂亮,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是怎么发现的?”
“各位应该比我要细心得多,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夏沐风微笑着反问。
“难道说……”中年人若有所思。
“不错,真不错!”夏沐风纵声大笑:“您果然是个聪明人!”
“我要向您道歉,”中年人诚恳地说:“居然让您在如此清楚明白的事情上劳神费力。”
“不不不,人是会被常理束缚的。您完全不需要道歉。”夏沐风微笑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我看得出,他对今晚新认识的两位警察很有好感,语气温和得像个神父。他之前对待官方人士的态度在上一篇传记里可见一斑。
“你干得太漂亮了,说真的。”中年人苦笑着说:“我们这些人有时候很缺乏想象力,连最简单的推论都忽略了。”
夏沐风愉快地说:“其实我也是拾人牙慧哦。”他指了指我:“最开始提出这个设想的人是她,我最初的判断几乎完全是错的。”
“是吗?这倒是没想到的。”
“老实说,我在思维上和你们有同样的毛病。”夏沐风笑了起来:“喜欢做有罪推定,在世界范围内,这都是警察和私人侦探以及犯罪理论家的通病。”
“您也犯过一样的错误吗?”中年人第二次用了敬称。
“嗯,一开始就犯了。”夏沐风大笑:“这是我最明显的缺点,总是会把元气满满的年轻小姐下意识想成杀人凶手。”他搓了搓手:“啊,我一定会被田园女权主义者骂死,哈!”他尖刻地发出一声讥笑。
我们的委托人正在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荡,她对尸体的事情一无所知,又不愿意坐着干等,于是,聆听结束工作的我们闲聊就成了她最重要的消谴。
叶梦荷冒出头来,问:“为什么呢?”
夏沐风望着她,抿嘴微笑:“我见过的,在美学意义上来说最漂亮的女人是一个什么人呢?她勾引有妇之夫,知三当三,并且教唆自己的情人摔死了和原配夫人所生的三个孩子,其中还有一个婴儿。”
“这件事尤其残忍,我亲眼看见那个柔软可爱的小婴儿被两个邪恶的大人摔碎了脑袋,头骨的碎渣和灰白色的脑浆混在一起,成了一团黏糊糊的半流质。”夏沐风眨眨眼:“自此之后,我总是会把漂亮小姐和灰白色的脑浆联系在一起。人类的天性真是奇怪啊,不是吗?”
“这个故事……真有意思。”叶梦荷笑了笑,温和地说:“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
“这件案子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很喜欢那篇结案报告。”中年人笑了笑:“那也是出自您手的吗?”
夏沐风苍白的双颊红润了很多,他高兴地搓着双手:“很高兴你喜欢我的那篇拙作,不过,我确实不太喜欢写类似的报告。”
“你应该不反对向我们汇报一下地底下的情况吧?”中年人搓着手:“看来是要降温了,对吧?”
“我做了简单的记录,”我说:“按照通用的测距方法,也就是成年男子每迈出一点五步约为一米的话……我们一共迈出了六千步,并没有走到尽头。这就是说,这条地道的长度肯定不止两公里。”
“在有尸体密集分布的两公里中,”夏沐风继续说:“我们折返的原因正是两公里之后就很难发现新的尸体了。”
“一共有五十七具尸体,三十六个男人,二十一个女人。女尸的三分之一被砸碎了脑袋,男尸倒没什么大问题,最新鲜的尸体死在五年以前,这一点我可以确定,因为地下温暖潮湿的环境,很多尸体都还没有腐烂,保存完好。”夏沐风笑了笑:“不过我稍微有点累了,你们应该不反对我休息一下吧?”
“这些就够了,谢谢你。”中年人十分热切地握住夏沐风枯瘦的手:“我已经说过一两次了,但是我还要再说一次,你们今晚干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案件中被素不相识的专业人士夸赞,具有相当的纪念意义。于是我补充说:“那些新鲜的尸体身上都有很多伤痕,应该是生前受过虐待吧。”
夏沐风笑了笑:“不对,不对。你说反了,乖孩子。”
“反了吗?”
“那是文学家的思维,亲爱的。”他笑眯眯地说:“实际上,那些伤痕全是死后伤,而且是鞭伤。”
“鞭尸?!”我们齐齐惊呼出声。
夏沐风拍着手,大笑起来:“是这样,不必怀疑。你们可以把市局所有的法医都叫过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我们当然会这么做,已经通知他们了。”
“那再好不过了,谢谢你。”夏沐风问:“现在的时间呢?”
“凌晨两点三刻。”年轻警察回答说。
“啊,谢谢你。”夏沐风微笑着站起身来,暴雨的威势丝毫不减,我有点担心家里的猫,它能不能睡着呢?如果睡着了,又被暴雨的声音吓醒怎么办?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夏沐风提着灯走到门边,打开门,把来人扶到屋里。
他笑了笑:“我就知道是你,老先生。”
“不只是我,”先前见过的老人摇了摇头:“有位小姐执意要见见你,希望不会打扰到你的工作吧。”
夏沐风笑着问:“她是不是还拿了一瓶鱼肝油?”
“是的。”
夏沐风笑了笑:“真有趣,一个优秀的朋友实在难得。”
“我需要留在这儿吗?”
“就留在这儿吧,我实在不忍心让您再淋雨了。”夏沐风温柔地笑了笑。
老人鞠了一躬:“上帝保佑,我亲爱的孩子。”
在他的身后,一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女孩走了进来,无可奈何地说:“我讨厌下雨。”
“我也是。”夏沐风笑了笑。
“你骗人。”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夏沐风笑了笑:“我一直认为,鲜花是上帝最棒的造物。”
“是是是,你念叨了七年有余了。”冉亦平摇头:“完了,走不掉了。”
“为了你的健康,请不要擅自离开。”夏沐风温和地笑了笑:“你应该不会拒绝老朋友的请求吧?看在天气的份上。”
冉亦平耸耸肩:“当然不能啊。”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夏沐风大笑起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嗯?”
“暂时代替蔡恩霖的工作,这个文学家今晩已经见过太多的尸体了,她需要安静。”
“好啦好啦,需要我做什么?”冉亦平眨眨眼。
“那么,我们去见见委托人吧。”夏沐风笑了笑。
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因为叶梦荷听他讲了一晚上八卦,早就想和他聊聊了。
以下是那次谈话的简要记录。
夏:你有父母吗?
叶:很抱歉,没有。至少我没有印象。
夏:完全没有吗?
叶:完全没有。
夏:你的祖父有提过他们吗?
叶:没有。我曾经问过他,可是他非常不愿意和我谈这件事,最后终于不胜其烦,大发雷霆。
夏(双手交叉,沉思):唔……他的脾气如何?
叶:在外人看来很古怪,但对我特别好。
夏: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和你起了争执的呢?
叶:严格来说不算争执,他好像在和自己过不去,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愿意告诉我。我确信他知道一些事情。
夏:你觉得他和那些尸体有关系吗?
叶:我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
夏:好啦,谢谢你。
谈话结束,夏沐风对冉亦平笑着说:“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曾经令人怀念地互相研究过一段时间,你一直在抱怨,我没有把最宝贵的东西教给你,但你却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是吗?”
“你这人,不会是想……”
“老样子,我们在学生时代除了一天五封的书信往来和13700局五子棋之外,还干过什么?”夏沐风笑了笑。
“塔西佗,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逻辑学,苏格拉底式问答,三段论。”冉亦平想了想:“我明白了,你来问吧。”
夏沐风笑了笑:“如果有人在深夜自焚,却找不到尸体,房间里也没有燃烧痕迹。倒是椅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些衣服,都有被烧过的灰烬。”
“衣服的面料是?”
“尼龙,化学纤维,晴纶。”那个年轻人在旁边说:“味道很不好。”
“啊,这是自然的。”夏沐风温和地笑了起来。
“明显的破绽,这些面料不适合做夏装。”
“可是今天晚上下暴雨,他完全有可能换上几件厚点的衣服啊?”年轻人不解地问。
“我的孩子,这是不对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给夏沐风送来提灯和好友的天主教徒说:“只有极少数虔敬而饱受患难的可怜人才会在自杀时整理衣冠。”
“不错!”夏沐风赞叹不已:“如果一个人,一个非基督徒,一个老人,一个对孙女有所隐瞒的老人想要通过自杀的方式把某些可能给他亲爱的孙女带来厄运的秘密带进坟墓里的话,他为什么要在夏天换上冬装?”
“什么?为什么?”年轻人有些神情恍惚,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不应该责怪你。”夏沐风笑了笑:“证词很重要。等会儿再细说吧。”
“那么,用归谬法来推断的话,这个人并没有自杀,自焚也只是障眼法。”冉亦平继续说:“已知他知道一些秘密,为了孙女的未来着想,他守口如瓶。但谁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的话……”冉亦平看了看叶梦荷,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错!”夏沐风兴奋地说:“他完全可能被人敲诈,勒索,寻仇,乃至谋杀。”
“目前来看,应该处在第二三步吧。”
“至于他的生命安全,现阶段不太需要担心。”夏沐风笑了笑:“要紧的问题是,抓走他的人很可能是那些尸体的制造者,一个没有品位的谋杀犯和施虐狂。”夏沐风叹了口气:“五种可能,都不太好。”
“我只能找出四种。”冉亦平有些生气:“哪儿来的第五种啊?”
“约翰.奥彭肖,三K党,父亲和叔叔,兄弟阋墙,意外死亡,恶魔的秉性,与父兄决裂,杀父亲灭口,勒索后杀父,再杀父亲的孙女。伪造自焚,掳走父亲,从地道逃走。”夏沐风飞快地说出一长串词语:“大概如此,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案子啊,怎么?你完全看不出来吗?”
“你!这!家!伙!”冉亦平都快气炸了,差点儿跳起来打他。
“哈哈哈哈哈哈……”夏沐风笑弯了腰,这样她就打不到了。(事后,夏沐风花了十分钟才安抚好她,这是智力出众之人应得的报应。)不过,夏沐风所预言的恐怖真相使我非常担忧,处在漩涡中心的叶梦荷兴奋异常,大有“夕闻道,朝死可矣”的英雄气概。
第五个病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