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林深的自白（2）

没错，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真的很讨厌他，本来师傅正在考我，我努力努力也许还能把十八反歌诀里的药全背出来的，但那个臭小子却抢着我说了。他比我小，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脏衣服，瘦瘦小小的，站在破庙前，衬得我是那么的蠢笨。

他父母都死了，母亲就死在破庙中，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是的，他很可怜，我看得出师傅想收养他。可是，我们也吃不饱啊，善良的林大娘也跟我一个意见，可惜林奶奶心太软了，还是收养了他。从此我们的糊糊饭里野菜更多、米面更少了。他还要穿我的旧衣服，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所以我从来不喊过他小师弟，都是直接喊他的名字，梅襄，我才不要跟他那么亲近呢。

他虽然比我小，但学东西比我快，我好担心师傅因此不想再要我这个徒弟，那样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好在梅襄还有点良心，没有主动抢过我的风头，看我背不住，还会偷偷教我，有些师傅没有解释、我又理解不了的东西，他还会解释给我听，让我进步不少。好吧，看在他那么识趣的份上，看在他师兄、师兄叫得那么实在的份上，看在他陪我爬墙上树、陪我捉蛐蛐掏鸟还从来不喊我小蛮子的份上，我原谅他了，决定夜里不再往外挤他。后来夜里冷了，他往我这边拱，我看他手脚那么冰凉，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帮师弟暖暖吧。不过，我还是没有改口，还是喊他梅襄，毕竟，叫习惯了。

我本来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结果有一天这个小师弟在听到村里那个二柱子胡侃时却吓得面色苍白，一头从凳子上栽了下去。哎，真是个胆小鬼。

小师弟再醒来，却像变了一个人，闷闷不乐也就算了，还老爱走神，然后说一些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话，可是他的话又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当天夜里，小师弟拉着我和师傅神神秘秘地到冰天雪地里，说要跟师傅论医道，把我吓了一跳。我见过自大的，还没见过这么自大的。

但小师弟一番话说下来，虽然好多我都听不懂，但我听得出，他很厉害，师傅也说他很厉害，还要反过来拜他为师。小师弟却说，他所知的一切，都是因为在破庙中遇到过神仙，还说这个世道要乱了，要发生战乱，要发生很可怕的瘟疫，叫鼠疫，要发生好久的旱灾，把我吓得不轻，气得拍了他一巴掌，谁让他说话大喘气呢。那天晚上小师弟还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我看师傅的表情，有些他好像也没听懂，好吧，不是我太笨，是小师弟太厉害了。看来神仙那里真的有很多好东西，搞得我也想去那个破庙偶遇神仙。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都在野外吹着寒风合计怎么向别人透露旱灾和瘟疫的事，其实主要是他们在说，我在听，偶尔插嘴补充点意见，比如去村北林家坟地的柏树上刻字的主意就是我出的。我们商量大事，顺带还逮着几只兔子和野鸡，这个年，终于有肉吃了。

自从小师弟恢复记忆，我就又多了一个师傅，比原来的学习任务更重了。小师弟总谦虚，说大家互相学习，其实我看得出来，林师傅医术不如他，基本都是他在教林师傅，顺带教我。小师弟懂好多，有时候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他身体里似乎住了一个大人。这种感觉真奇怪。不过小师弟很照顾我，咳咳，说起来有点丢人，我明明是师兄，还要他来照顾，但这确实是事实。而且他还说我长得好看，外族人长相也好，中原人长相也好，哪种长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看，而我，长得很好看，长大了肯定是个大帅哥。我不知道帅哥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很好看很好看的男子才能叫帅哥。这让我对自己的外貌终于不再耿耿于怀。

不过有两点我比小师弟厉害，那就是写字和算数。他写字总是缺笔少画，我给他的字起了个绰号“缺胳膊断腿字”。不是我嘲笑他，他写的字真的是太奇怪了，总是会少一些笔画，有的甚至会少很多笔画，搞得我都猜不到他到底想写什么，连蒙带猜的，有时候才能猜着一点。而且他的字软趴趴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还没有师姐的字有力道，作为一个男子汉，真是不像话。不过后来我也有点羡慕他的残疾字，因为写起来省事啊。

小师弟算数也不得行，总是会算错，明明半斤是八两，他却总算成五两，明明十六两一斤，他却老爱在十两时就算成一斤。真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却要费了好久才适应。

小师弟说红薯是个好东西，让师傅多推广。小师弟还知道番薯怎么种植，经他的指点，师傅家的红薯长势比之前好多了，后来竟然还有贵人来我们村看红薯，等到红薯丰收时，连贺县令都来了，给了师傅很多赏钱。师傅用这笔赏钱新盖了两间房，因为师姐、小师弟我们都长大了，再在同一张床上睡不合适。师傅还说这两间房以后给我做婚房。

我们确实都长大一点了，和林奶奶挤一张床上有点挤不下了，所以我和小师弟搬去新房。至于说娶媳妇什么的，我没想过，我才十一岁，村里的男孩子一般都是十七八娶媳妇，我还早着呢。盖新房的时候，家里还来了一个木匠，给我们做新床。我觉得木匠干活特好玩，特有意思，看他那么在木头上锯个坑、凿个洞，再把两根木头怼在一块儿，竟然能够就那么固定住，真的很神奇。

小师弟看我对木匠感兴趣，告诉我说，骨科大夫跟木匠差不多，也会用锯子、锤子、凿子什么的东西，干起活来也是乒乒乓乓的，说得我好想学骨科。

再后来我们到遂丘服徭役义诊，小师弟带我跟着贺县令的公子贺二公子去了贺府，见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据说那个大夫以前是太医。师傅说，太医是最厉害的大夫，我也想成为太医。我不知道小师弟和贺二公子是怎么好起来的，他们俩年龄差了十来岁，却成了好朋友，贺二公子还很照顾小师弟。我也不知道小师弟都跟那个太医吴大夫说了什么，反正等我和贺二公子带着一群小毛孩玩了一圈老鹰捉小鸡后，我就成了吴大夫的徒弟，小师弟真是太厉害了！

然后我就跟着小师弟在县城跟着吴师傅学医。贺二公子给吴师傅开了一家医馆，叫安平医馆，说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太平的意思。我和小师弟的生活好了很多，吃的、穿的、睡的都比在林家庄好。吴师傅也是真厉害，没过多久，我们安平医馆就成了遂丘第一医馆，来看病的病人很多。

可是吴师傅和小师弟却没有忙着看病挣钱，而是开始定期免费做鼠疫防治的培训。有些医户也真是，吴师傅是太医院出来的太医啊，他多厉害，他的话还能有假，但有的人就是不信，尤其是驿州府的那些人，这让吴师傅和小师弟很受打击，于是他们决定去北方有瘟疫的地方亲身实践一番，用病例说话。我也想跟着过去，我也想见识见识那可怕的鼠疫。但是他们都说我的医术还不行，怕我出意外，还说我是林师傅的继承人，不能让我出事，这让我很难过。

小师弟走后，安平医馆只剩我一个十二岁的、医术不精的大夫，我很害怕，也很孤独，没有人可以求教，也没人在晚上陪我聊天，更没人陪我打打闹闹。病人也越来越少，毕竟最厉害的大夫都出远门了。于是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负责向遂丘县的平民做小师弟所说的健康教育、瘟疫防控教育。

医馆没什么病人，入少出多，眼看着就要倒闭，贺二公子不知又从哪里捡到两个大夫，一个外科大夫，一个女医，医馆就这么又重新经营起来。我跟着那个外科大夫也学到不少东西。同时，我也很想念小师弟，听说北方有些地方发生了战乱，有些地方瘟疫死好多人，我不知道小师弟他们到了哪里，是否平安，我一直等他的信，也格外想念他，天冷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冰凉的手脚，担心他手冷长冻疮，天热的时候会想起他帮我扇蚊子，担心他被蚊子咬，夜深的时候，我会想起他给我讲的那些有趣的故事……

他们走后，我开始疯狂长个子，长得我天天腿痛脚抽筋。每当我抽筋时我就想，如果小师弟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帮我揉腿揉脚。哎，一个人睡真没意思啊。

等到又一个新年，我十四岁了，已经有点小大人的样子，有时候早晨起来还会有点那啥反应。有人跟我开玩笑，说长到我这么高，可以娶媳妇了，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能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那些小姑娘见我有外族人的样子，看我都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似的。再说她们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耍小性子，还有的故意拿香包什么的东西砸我，我才不喜欢小姑娘呢，我才不要娶媳妇呢。

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这年二月份，终于等到小师弟的信，信中说他们在哪里治疗过鼠疫病人，用的什么方子，治疗效果如何。整封信都在讲病人、讲瘟疫，没有提到他们自己安危如何，还是很让人担心。

等到四月多，终于等回了吴师傅，吴师傅还带回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但是没有等到小师弟。吴师傅说，他和葛大夫被官匪抓去了，生死不知。我没想到，等了快一年，等到的却是这个结果，我想去找他。吴师傅把那个妇人和孩子安置好，也要一起去找小师弟，贺二公子也要去，于是我们三人骑驴上路，去找小师弟和葛大夫。

在快到鹰城时，天突然下起冰雹，我们到前面的大树下躲避冰雹，然后我看到树下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仰起伞来，不是小师弟又是谁。我好开心，小师弟没有死，小师弟回来了，我激动地跑过去抱起小师弟，却发现他瘦了好多，还没有他走的时候重，个子也没长，脸色苍白苍白的。然后我才知道，他受伤了，还是伤在了那个地方，真的好让人心疼。他却笑着说，自己没瞎没瘸，只是不能娶媳妇而已。听得我好想捂住他的嘴，跟他说，你别说了，也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还有，作为一个男人，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严重？可是，这话我没敢说，小师弟本来就比我懂得多，这种伤意味着什么，他难道不比我懂，我又何必纠正他的字眼。再说娶不了媳妇就娶不了媳妇呗，我不也不好娶媳妇，我们师兄弟两个一起打光棍，能有啥？我们俩就在一起打一辈子光棍不也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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