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深,来自敕勒川,就是那首“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我的父亲是从晋陕之地逃到草原开荒的汉人,我的母亲则是一直生活在敕勒川的敕勒族人。我们那个村庄,有不少这样的家庭,所以也有不少像我这样的混血儿。小时候,我没觉得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后来我被带去中原。
我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有时会吃不饱、冬天又太冷,但我的父母很恩爱,也很呵护我。
我五岁多时,母亲要给我生个弟弟,所以我被送去草原上的姥姥家小住。我没想到这一次的离别竟是永别。我六岁生日那天,姥姥哭着告诉我,我的父母、新出生的妹妹都过世了,死于天花。
我的父亲没有亲人,所以我现在只剩姥姥一家亲人。我哭了好多天。
后来姥姥家暂住的地方来了一个游医,给草原上的人治病,那人随便拔点草,就能治好牧民的病。我决定,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学医。如果我的父母当初也能碰到这样的游医,我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孤儿。
可是还没等到我学医,却碰到马贼打劫。那天来了好多马贼,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年轻的女人也抢,姥姥把我藏在草垛旁的地窖里,我才躲过一劫。但姥姥一家,却都惨遭杀害。
那些人杀光抢光东西后,又一把火把帐篷、干草都烧了。当我从地窖里爬出来时,看到曾经载歌载舞、牛羊遍地的暂住点,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活人仅剩我一个。
我不知该去哪里,茫茫草原,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知道哪里有水源,也不知道哪里有人。我看着太阳,带上废墟中找到的食物和水,开始往南走。我记得父亲说过,南边人多,都是像他一样的汉人。
我走了两天,走得脚都起泡了,还是没见着人。而且,更倒霉的是,那天夜里,我还遇到了狼,我以为我就要丧身狼腹的时候,过来一队人,他们的火把吓退了那头饿狼。
我很感激那队人,可是我感激的太早了,那一队人不是普通的客商,也不是牧民或农民,而是人贩子。我是刚脱狼口又入虎窝。他们的口音与我父母明显不同,应该不是我们当地人。我被和很多孩子一起关进笼子里,由马车拉着,带去中原。
车上的孩子,有大有小,有像我一样的混血长相,也有汉人模样。那些人怕我们逃跑,每天只给我们吃一顿饭,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便桶一天才倒一次,整个笼子脏臭不堪。当我们到达一个繁华的城镇后,我们被带出去洗澡穿干净衣服,然后带到一个什么市场被人挑选。那些年龄小的或长得漂亮的孩子都被人挑走了。
当我们又到达一个繁华的城镇,又有孩子被卖出去。而我们这些年龄大点不太机灵的孩子或长相与汉人明显不同的孩子,则一直不好卖。于是那些人贩子就把我们一些人故意弄瞎、弄瘸、弄哑,放在街头,让他们乞讨,如果讨不来钱,就要挨打,讨来钱,其实也不是我们的,顶多换一顿半饱的馊饭。
本来他们也打算把我弄残的,有个人贩子却说,我只是还没长开,再长开一点,肯定好看,有些大户人家的男人喜欢玩漂亮的小男孩,把我卖给那些大户人家,肯定比弄残了讨饭划算。于是我就这么逃过了变残的命运。
他们决定卖我给大户人家后,就没再饿着我,一天三顿让我吃饱饭,也没再把我关笼子里,而是把我送到一个庄子,关进一个大院子里。那个大院子里,生活着好几个小男孩,还有几个小女孩,他们长相、口音和我都不同,我在他们中,算是一个异类。那个院子的墙很高,墙上还有一层带钉瓦,除了大门,无处可逃,而大门处拴着两条大黑狗,凶恶异常。
我们在那个大院子里,吃得饱穿得暖,除了每天完成纺纱任务,也不用干别的活,但是大家都不开心,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命运。我们就这么被一直关着养着,到我七岁多时,我们都长高了一些,也白了不少,那些人贩子过来,看到我们后,说果然长开了、白净点,好看很多,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当天夜里,我们被那些人贩子绑住手脚,勒住口舌,塞进马车,运往另一个地方。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们运往哪里,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得逃出去,我不想再像牲口一样被人挑选,更不想过牲口一样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日子。他们绑我时,我留了个后手,被扔上马车后,我悄悄解开了手上的绳子,然后解开双脚、再解开同车孩子的绳子,等待逃跑的时机。
马车不知道跑了多久,应该跑了很久。当马车经过一个地方被泥坑绊住,那些人都下车推马车时,我们的逃跑时机到了,我们从马车中跳下去,四散而跑,跑进路边的庄稼地里,那些人放弃推马车跑来抓我们。我拼了命地跑,但还是跑得不够快,追的人却越来越近。
月光下,我看到一条河,河边有很多草,一种顶着像蜡烛一样果实的草,草很高也很密。我不会水,可为了自由,我还是走进水里,藏到草丛中,这时草丛里飞起一只大鸟,向河对岸飞去,接着草丛里纷纷飞起大鸟,呱呱叫着四散而去,我趁乱躲在最密最高的一丛草中。有人贩子找到河边来,在草边找了好久,还拿棍子在草丛中一通扫打,有一次差点打到我的头,谢天谢地他最终还是没有发现我。
人贩子沿着河走远了,我悄悄爬上岸,脱掉鞋子,顺着河流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走不动了,脚也被什么东西划到,每走一步都很痛。我怕那些人贩子找到我,找了一处茂密的草丛,躺进里面,有蚊子咬我,蚊子包很痒,我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我躺在草丛中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冷,还听到有人在草丛边,我很怕,怕是人贩子找来了,却听到那人说:“小萱,今年的蒲黄长得不错,我们多采一点。”然后有个小丫头的声音传来:“好的,爹。”
我想,我也许有救了。我想喊救命,却发现嗓子沙哑,几乎喊不出声来。我想坐起来,四肢酸痛无力。我知道,我是生病了,可能发烧了。
那对父女终于发现了我。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脚上的伤也包扎好了。也许是听到动静,一个慈眉善目老奶奶进来,看到我醒了,笑着说:“孩子,你终于醒了。”然后叫来那个救了我的人,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大夫,姓林,林大夫。
我告诉林大夫人贩子的事,林大夫听完便去报了官,并让我安心在他家住,不用担心人贩子再来抓我。从此我开始在林大夫家生活。林大夫见我对医学感兴趣,收了我做徒弟,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医术。
师傅一家住在林家庄,属于遂丘县。这里的风景与我的家乡敕勒川明显不同,这里没有草原,都是大片大片的庄稼,雨水明显比我老家多,也没那么冷。这里的人皮肤偏黄、脸多扁平,就像我的父亲那样,没有人像我一样高鼻深目。所以村里的小孩都欺负我,他们叫我小蛮子,说我长得蛮,说我说话也蛮,他们都不跟我玩,学我说话的样子,觉得那样很可笑。我出门的时候他们还会朝我扔泥巴。好在师傅一家都是好人,他们都会护着我,也会教我怎样说当地话。
我刚到师傅家的时候,他们家有两个孩子,大的林萱,七岁,小的林凤,四岁,师娘肚子里还有一个。林萱比我早几个月,学医也比我早,是师姐。林萱是个好姐姐,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口音、我的长相欺负过我,在外面如果碰到有人欺负我,她还会帮我出气。
然后那年秋初,师娘生了,生了一个儿子,师傅一家都很高兴,说他们家终于有后了。一家人还没开心几天,林凤却出了事,我们那天去收谷子,她去放羊,然后她就再也没回来,找到时,人都泡胀了,很吓人。
师傅一家伤心了好久,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我每天除了干农活,就是跟师傅学文、学医,在家里学,也会去外面学,学着辩识药材,学着采药。
又过了一年多,师傅告诉我,那伙人贩子,被官府的人抓到了,因犯了采生折割的罪,被凌迟处死。到这时,我才终于安了心,不再害怕。
等到我九岁时,我已经能认识很多药材,我的口音也和他们就差不多了,有些小孩开始愿意跟我玩,但还是有小孩叫我小蛮子。我终于认识到,我的长相,在这里不受欢迎,我很难过,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年,遂丘发生旱灾。说是干旱,其实还没有我老家敕勒川那边正常的年景干,但在遂丘,已经是旱年,粮食开始减产。
这场干旱持续到第二年,也就是我十岁那年,那年雨水更少,谷穗、麦穗都是瘪的。师傅一家的存粮已经快吃完,我们原来每天还能吃一顿杂面饼子或窝窝头这样干一点顶饱的饭,从这年夏末,大家每天只能喝糊糊。林奶奶说,这样是吃不饱,但也饿不死。等大家挺过灾年,就能吃上饱饭了。
然而,还没等到灾年过去,家里却又多了一个吃饭的家伙,我讨厌他!
林深见梅落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