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襄把柴放破墙外,去庙里把昨天采的草药拿出来,和柴堆在一起,正好看到那师徒二人已经犁到谷田尽头,拐个弯,向自己的方向走来。远处也有一些人影在劳作,还有隐隐约约的谈笑声,黄牛偶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哞”,一时间,昨天还荒凉不已的土地,似乎有些热闹起来。
小男孩的声音也渐渐清晰:“半蒌贝蔹芨攻乌,半是半夏,贝是贝母,蒌是瓜蒌、天花粉,蔹是白蔹,芨是白芨,乌是乌头、附子;诸参辛芍反㴝芦,诸参是人参、丹参、沙参,额,还有,还有~师傅,我想不起来。”小男孩边说边好像红了脸。
梅襄在小男孩背诵时脑海中不知怎的也闪过一些文字片段,这个十八反的歌诀她好像也背过,不由随着小男孩一起默念,见小男孩背不出,不知怎的就发出声来:“还有苦参和玄参。”
对面的师徒二人抬起头来,有些惊讶诧,师傅开口道:“这里怎么有个孩子?”说话间,黄牛已经快走到梅襄跟前。
梅襄这才看清了二人的长相,师傅是个国字脸,典型中原人长相,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模样,让人觉得亲切。而徒弟,正相反,似乎是个混血儿,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不太友善,那嘴角还隐隐透着一股子邪气,梅襄有点怕他。
那个师傅见梅襄看着他们不说话,柔声问道:“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梅襄回过神来:“还有苦参和玄参。”
师傅有些诧异:“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梅襄:“我也不知道,好像以前听人背过。”
师傅来了兴趣,停下手头的农活:“孩子,十九畏你会不会?”
梅襄想了想,似乎也有点印象:“我也不确定,我试试。硫黄,硫黄,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梅襄越背越顺溜,似乎这个歌诀自己曾经很熟,慢慢都背了出来。
师傅听完眉开眼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这孩子别的不说,至少记性不错!”说完才注意到梅襄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孩子,你家大人呢?”
而那个小男孩,看着梅襄的目光更不友善了。
梅襄指了指破庙:“我娘在里面。”顿了,顿:“昨天死了。”说着鼻头一酸,眼泪扑扑嗒嗒就滚了下来。“我爹,我爹也死了,好多天前。”梅襄不想哭,她想问大伯你可不可以帮我把我娘给埋了,可她却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师傅忙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上前帮梅襄擦眼泪:“孩子乖,别哭了,带伯伯去看看你娘好不好?”说完叹了口气——哎,可怜的孩子!
梅襄带着二人回到破庙,有只苍蝇在梅母尸身旁飞来飞去。师傅扒开草堆在那个枯瘦的妇人鼻子下探了探,冲那个男孩摇了摇头:“确实不在了。”又看向梅襄:“孩子啊,你们是何时到这个破庙来的?四五天前我来收谷子时并没听到这里有什么动静。你们是这几天才到的吧?”
梅襄忍住抽噎点点头,好像是这几天吧。如果早一两天经过这里,遇上这个大夫,她娘也许还有救的吧!但,没有如果。“大伯,您可以,可以帮忙把我娘埋了吗?我没有钱,能用草药顶替吗?我知道不够,我可以再去采。”
师傅止住梅襄的话:“傻孩子,什么钱不钱的,既然你叫我一声大伯,帮你娘入土为安这事儿就是我该做的。”
说话间,破庙外也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是其他农人看到这边情况过来凑热闹。一群人都着青色粗布短衫衣裤,只是新旧不同、颜色深浅不同。待听清他们的对话,也一起开腔道:“就是,什么钱不钱的,就是一个顺手的事,这忙我们和林大夫一起帮。孩子,你说,你想把你娘埋在哪儿,我们这就去挖坑。”
原来这个大夫姓林!梅襄没想到这些人那么古道热肠,感动得热泪盈眶,恍惚间记起,她爹好像也是这么在别人的帮助下入土的。谢过众人,梅襄指了指庙后方,问众人:“可以葬到那片树林里吗?”
众人都道没问题,但是,那里风水好像不好。据说那里很久以前是一户大姓人家的祖坟,这周围本来是那家人的祭田。后来那家人犯了事,满门抄斩,族人也不争气,赌的赌,病的病,连祭田都卖了,那家最后一个人死后,这里就彻底荒了。
梅襄傻了眼,没想到那片坟地是这么荒的。不由问起这个奇葩的破庙是个什么来头。众人又道,这里原来不是庙,是给看坟人住的小屋,后来看坟人走了,有一天有个大仙在这里见到两条蛇,一红一白,大仙说这两条蛇大有来头,是龙的前身,能保佑此地风调雨顺。正好那年此地确实风调雨顺,于是大家就都信了。大仙说应该给两条神龙建个庙,供养它们,让神龙保佑咱们永远风调雨顺。大伙儿觉得这建议挺好,就集体出钱,把看坟人的小屋改成了一座庙,叫神龙庙,顺带建了个院子。后面也着实风调雨顺了几年,于是每年来烧香拜神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求子求财的都过来祭拜,香火钱越捐越多。每年神龙降临日,这里还会赶大集,摆戏台唱大戏,热闹非常。可是好年成没过几年就闹了水灾,大家集体来给神龙上香,一起向天祈福,祈了很多天,雨依然在下,第二年继续闹水灾,大家来到神龙庙找大仙质问,才发现大仙早跑了,大家很生气,就把神像砸了,这神龙庙也就荒了。
梅襄哑口无言,没想到这个破庙的故事更狗血。但似乎这种狗血的故事,自己好像也见到过,就是想不起来。
望向庙外,看着庙前的一行柏树,梅襄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于是梅襄请众人在破庙前的一棵柏树下挖了个坑,把母亲埋了——母亲,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你滋养这棵柏树,想必它也会护着你。如果我能活下去,等我长大些,再把父亲迁过来陪你。
等众人帮着梅襄把母亲埋好,天又阴了下来。有个老农看了看天,说这几天应该会下雨,大家伙也别聊天了,赶紧去把麦子种了。至于梅襄这个小娃娃怎么办,等晚上回家时大家再商量。众人很快散开,各自回田里做活。
梅襄看看林大夫和那个不友善的小男孩:“你们需要柴禾的吧?我去捡柴。”
林大夫点点头:“别跑远,等下你大娘送饭来,你过来一起吃。这几天你都没吃过饭吧?”
梅襄的鼻子再次酸了起来,何止没吃过饭,热水都没喝过一口,不,凉水也没有。忙点点头,转身去那片坟林捡柴。隐约听到背后那个男孩抱怨:“师傅,我们都吃不饱,你还要分给他?”
“小深,我们一顿吃不饱没什么的,但那个孩子再不吃点热饭,可能就要生病了。”
梅襄忍住眼泪,专心去捡枯枝,顺带采野果、草药什么的,打算等下野果分那个男孩点,减少他对自己的敌意,虽然梅襄很不想分给他。
等梅襄再次捡了一抱枯枝回到破庙前,正好碰到一个三十来岁、可能一米五多、身着藕合色短衫衣裤的妇人给林大夫送饭。
林大夫看到梅襄,忙招呼:“孩子,来,过来吃口热饭。这是你大娘。”
梅襄忙过去打招呼:“大娘好!”
林大娘勉强冲梅襄笑了一下。这是一个比较清秀的妇人,虽然脸被晒得有点黑,但不影响好看。眉角眼梢也透露着一股子和善。
林大夫递给梅襄一只搪瓷碗,里面是半碗不稀不稠的小米粥。梅襄忙接过,很想三两口就喝进肚子里,但还是忍住了,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喝温热的米粥。熟的、有汤水的食物,滋味是那么的美好,梅襄虽然没有喝饱,但胃里舒服了很多。
喝粥时梅襄听到林大夫和妻子商量:“这孩子那么小,爹娘都没了,怪可怜的,况且人又懂事又勤快,脑子还好用,要不就让我收了做徒弟吧?”
林大娘看梅襄喝完粥了,递给她一个小红薯,叹了口气:“孩子爹,我是那种硬心肠的人吗?前几年你要收养小深时我有说一个不字吗?但是,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还能再多养一个吗?如今这旱灾一旱就是两年,虽然咱们没有北边旱得重,但庄稼收成也不好,两亩还没以往一亩的收成多;虽然咱们也不像北边交税那么重,但官府也没减税,家里余粮、积蓄早就耗得差不多了,拿什么再多养一个孩子?你的医馆吗?这两年大家都穷,看病的也出不起钱,除了给几斤杂粮、几个南瓜,咱不赔本就不错了。你拿什么再多养一个孩子?你也别同我商量,晚点回家你问问孩子奶奶,看她老人家同不同意。”
林大娘说完,看几人都吃完了,收起碗筷挎着篮子就匆匆走了。
林大娘这一番话信息量有点大,梅襄看着有点尴尬的林大夫,和显然没怎么吃饱的小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把破衣口袋里的几个红菇娘果和野绿豆抓出来放到小深衣服上,赶紧迈着小短腿跑开了:“林大夫,我再去捡点柴。”
这一天梅襄都在捡柴,把那片坟林里的柴捡得七七八八。中午还是在林大夫那蹭的饭,林大娘虽然嘴上没说同意,但中午饭却带了梅襄的份儿。一人一碗掺着红薯叶子的杂粮糊糊,倒也都吃饱了。
上午犁地,下午林大夫他们开始用耧车播麦种,林大夫扶着耧车,林深赶牛,到天擦黑时,那片谷田也基本犁完种上了麦子。林大夫把犁和耧车、剩下的麦种装到木架子车上,用杂草编了几根草绳,将柴捆好,草药也捆好,也装到车上,让两个小孩子坐到车把两边,一起回村。
梅襄想起破庙里还有自家那辆破独轮车,好像还能用,只是她推不动,于是告诉林大夫。林大夫试了试,确实还能用,只是车架有些松了,推起来吱吱呀呀地响,得修修,再不修就要散架了,便小心翼翼地推着,让小深赶着牛,一起向东方那片黑压压的树林走去。
他们在路上碰到几个村民,通过林大夫他们的闲聊,梅襄得知村长已经听说她的事,让各家当家的晚饭后到村长门前开个会,商量怎么安置梅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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