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密信叛国案,于瑾初春受命开始差,直到入夏也没什么头绪。
也并非完全没有头绪,而是每每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总是会遇到百般阻挠,总是不能找到关键的证据来证明姜相一派大臣们的清白。
王裕听闻此事,很不放心,隔三差五让自己的小厮过来拜会,指点他要提防何处,以免于瑾自己也被暗算。
这几个月,艰难且充满了惊险,他的眉头一日蹙得比一日紧。
姜云知道他有心结,她自己也有,所以都与他刻意避开这些话题。
得了皇帝的默许,他们偶尔会去狱中看望姜相。姜相身陷囹圄却不以为意,反倒乐呵呵地让他们放宽心。
左相不愿意在女儿面前表现出什么,所以总是会支开她,单独和于瑾谈一会天。
此时已是盛夏,尽管有着皇帝的关照,左相的牢房条件尚可,但是依旧酷热难耐,且墙角总是酝酿着一团湿气。
姜岳目送着女儿离开,强打起的精神立刻萎靡下来,并且开始不断咳嗽。
于瑾垂着眼睑一言不发。
他清楚地知道姜丞相的身体情况大不如前,尽管自己也很想尽早翻案,但是却处处掣肘、力不从心,许久以来见效甚微,只能干着急。
“别乱了阵脚啊,孩子。”左相止住了咳嗽,耐心疏导他,“你想摆平这件事,急不来一时,得徐徐图之。”
“后辈无能,未能……”
他打断了他的话,继续从容说道:“不必担心我们这些老骨头受到牢狱之苦,皇上对我们这些老臣颇有照拂,你尽管放手去查就是。”
姜岳长舒一口气,走到狱中那低矮的几案前,取过几封写好的信,郑重地交给他。
“这些是……?”于瑾接过信封,困惑又好奇,但是不敢随意乱动。
“老夫昔日结识的诸多同窗,如今他们有的隐居山间,有的四处云游,也有的同我一起为官。我将你引荐给他们,你日后做什么都会顺遂许多。”
他将信封收在怀中藏好,随后扑通一声跪在丞相面前:“后辈……谢过丞相大人!”
左相赶紧扶他起来,慈爱地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一家人,不必如此。”
两人又彼此聊了一会,左相将要嘱咐的事情交代结束以后,往牢门口的方向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你们回去吧,呆在这里太久也不是好事。”
于瑾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向丞相道别。丞相阖目笑了笑,朝他摆摆手:“快去吧,莫让云儿在外面等急了。”
丞相用手扶着那铁栏杆目送他离开,对方一步三回头,待到后生走远,他似乎不放心,远远地又朝他喊了一句:“记得照顾好自己,还有云儿!”
也不知有没有被听到。
于瑾从大理寺的监牢出来的时候,姜云已在外面等了许久。两人并肩走着,一眼不发,直到上了回府的马车,她才问出思虑再三以后的话:“爹爹情况如何?”
他不想让她担心,于是选择给出一个避重就轻的回复:“无碍,只是微微有些咳疾。”
“不过你放心,过几日我会再去一趟大理寺,让太医替左相大人调配几味调养的方子。”他补充道,“案子我也会抓紧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姜云点头,沉默一会后开口:“你也不用忧虑过重,我相信这些很快就会过去的。”
于瑾没有答话,宽慰归宽慰,但是有心想拉他有下水的那些人,最近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并且针对他的弹劾步步紧逼,他属实没办法自欺欺人。
王裕的手一向比较长,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能探到几分消息透露给他,但是近一个月也显得比较乏力了。
入秋之前,于瑾有两次自己也险些锒铛入狱,但是半年来的较量,他的目光和手段也辣了一些。
每次去见左相,他老人家支开姜云的时间越来越早,但是和于瑾的话却越来越多,最后索性让女儿一个人先回去。
立冬那天,姜岳难得地想喝一壶酒,又将于瑾支出去替他温酒。
细碎的雪花自天上飘零而下,于瑾出了大理寺,去街上买了一壶热酒,揣在怀里往回赶。
今年的初雪这般早,怕是一个难熬的寒冬呢……他紧了紧衣服,加快了步伐。
太医告诉他,左相的咳嗽是积年的旧疾,在狱中又受了湿气,如今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今年的冬衣他早就替岳丈备下,心理盘算着再添几味养肺的药方,劝他也少些喝酒。
回到大理寺那间牢房,他瞅见左相倚墙坐着,似乎是已经睡着了,身上的披风也滑落到了地上。
将酒先在地上放好,于瑾把手伸进栏杆摇了摇他:“岳父大人,酒我已经找来了。”
摇了一会,却发现摇不动。
他忐忑地用手去试姜岳的鼻息,才发觉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已经驾鹤西归了。
……
在这个落雪的立冬里,在于瑾抱着热酒往回赶的时候,老丞相独自一个人在昏暗的牢房里闭了眼。
穿着新的冬衣,逝去在旧的一年。
他最终还是没能把这位对他恩重如山的前辈、岳父从狱中解救出来。
姜云听闻噩耗的时候,一面落泪,一面让于瑾继续去查案子,自己则把操办丧事的事情揽过来。
于瑾的书房里散落着一地的书籍和数不清的信件,他向皇帝告假三日,然后在书房里闷了足足三日。
第四日临早朝,他唤来姜云,面色严肃,用从未有过的几乎命令的语气同她说:“云儿,你带着岳父的棺椁回江南安葬吧。”
“这是何意?”
“岳父生前嘱托我,带他百年之后,只想落叶归根。”这句话,他好像下定了很大点决心才说出来。
……
“既是爹爹的意思,那我一定会全了他最后的心愿。”姜云一身白衣立在灵堂中,“明日我便启程南下。”
于瑾沉默了一会,咬咬牙继续说道:“你许久未回江南,且岳父只有你一个女儿,不如在江南守孝三年再回京,可好?”
“这是何意?”
他沉默了。
姜云见他这般,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在江南无近亲,纵使有心,也无祠堂可跪。”
“我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你在那边保重。”他说完这句话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不再留给她反驳的机会。
第二日早朝归来,她已经离开多时了。
于瑾环顾了自己的府邸,下人们继续忙忙碌碌,各司其职,他依然感到无边的孤寂。
几只寒鸦落在院中光秃秃的树干上,将树干的积雪扑落在地。
他的脚印在正门绕里很多圈,最后通向了密闭的书房。
房间里光线很暗,他点燃了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继续琢磨信件的内容。
细闻,几声女子嗤嗤地笑声在房间里回响,油灯升起的细细青烟飘到半空,凝滞出一个新嫁娘的身形。
那青烟凝成的女子凤冠霞帔,却看不出半分华贵与烟火气,反而周身范出冰冷妖冶的气息。
见于瑾埋头翻阅,并没有注意到他,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话之后,抬手拂落书架上的一只小锦囊,随后就消散了。
那锦囊正巧落在他的案旁,他终于被这动静打扰到,抬头,捡起那只锦囊。
锦囊上绣着鸳鸯的花纹,他对这绣功无比熟悉。
毫无疑问,这是姜云留给他的。
拆开看了看,里面是一缕青丝。
青丝……情丝……
他释怀地笑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左相其实并未将后事交代完全,只是平日聊天偶尔说过几句,更别提让姜云送他的棺椁回江南并守孝三年了。
但是他这么对她说,只是想让她远离京城,远离纷争和是非。
一地的信件,没有几封写着对他有利的消息,奸佞步步为营算计他,他现在自保都感到吃力。
所以他觉得,让她远离就好了,就让他一个人在京城孤军奋战,哪怕败了,她远在千里之外也不会受到牵连。
这点心思,姜云早就看破了,难怪她昨日一开始反对留在江南。但是她或许也怕自己留在京中会给他添麻烦,最终还是同意远走高飞了。
临行前,在他的书房里留下情丝以寄情。
于瑾小心又珍视地收好了锦囊,将他藏在最靠近心口的方向。一瞬间,他感觉书房里面似乎不再那么阴冷了,跳动的微弱灯光也有着无尽的暖意。
他将一片狼藉的书房整理好,将四处找来的诸多卷宗分类放好,将写满字和批注的信封也码好,用针挑了挑灯芯,随后研磨,扯过一张崭新的信纸开始书写。
一封封的信件从府邸里被悄悄传递出去,在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皇城里掀起了小小的水花。
若干年后的史书对这一段往事轻描淡写:烨朝文帝稷穰二十四年,左相、大理寺卿等,惨遭构陷,冤死狱中。时礼部侍郎于瑾,刚正廉洁,自请查案,广集证据,历史三年,使沉冤得雪,奸佞尽除。文帝大赞,擢吏部尚书。
二十四年的寒冬与飞雪,笼罩在他头上整整三年,终于随着案子的最后一次批文下达而被驱散。
所幸,该属于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们的清白、乱臣贼子的惩罚,虽迟但到。
于瑾大概觉得,二十八年的初春,会是他人生里最明媚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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