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长案的一侧,叠着姜云从江南寄回来的家书。
从姜相下葬,一直到二十四年的年末,一个月便有一封,同他说江南的烟雨与风物。
于瑾对妻子寄来的信,有一封回一封,报喜不报忧,且明里暗里说相思。
稷穰二十五年的上元节,他又去了灯会,在那小贩处赢到了花灯。
第二天的信封中如是写道:
“陷害忠良之小人现已悉数入狱,大理寺不日便将审断此案,可幸吾之努力终未落空。
昨日上元节,吾觅得新花灯,随后前往曲水河,放灯之时,念昔日与吾妻共贺佳节,甚是想念。”
三月中,姜云回信传来,说她很快就从江南沿水路回京。
于瑾拿着那封信在书房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抬头,窗外翠柳上两只黄鹂啼鸣,他提笔: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他谢绝了一切来往,日日在院中盼着她回来,一直盼到百花凋零、小荷露尖。
可是他最后等到的,却是最后一封信。
信是随她去江南的仆从写的:
“这些日子江南多雨,水路的风浪也大。夫人在同我们说想看看两岸的风景,不小心落水染了风寒……”
他看到这里,不禁哆嗦了一下,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但是只能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我们停了行程,在扬州暂驻,让夫人养病,前前后后请了许多名医,却总不见好……
夫人在四月廿六那日病逝了。”
后面长长的“我等无能,未能……”,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于瑾不信,他又看了很多遍,每一遍到最后都是“四月廿六病逝”。
不久,姜云的灵柩到了京城。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浑浑噩噩中就替姜云办完了白事。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段日子,于瑾只记得那几个月昏天黑地,他好像做了一场长梦,醒来以后什么也记不清。
二十五年春,他本以为会是难得的好时节,没想到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魇。
姜云下葬后,他大病一场,向皇帝告了假。
宫中的中秋宴结束,他才勉强能下床到院中走几步。
王裕和久宁一同来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铺满黄叶的院落里独自一个人下棋,看到他们递了帖子进门,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大一会,王裕在一旁提醒的时候,他终于记起,原来他们俩在七月成婚了。
念及于瑾刚刚丧妻,王裕写了信简单告知了他此事,掩藏了自己慕久宁多年最终成眷属的种种。
他那个时候病得正厉害,没法道贺,只是留了信件粗略看了几眼,甚至没留下什么印象。
心里五味杂陈,于瑾强行扯了笑容向面前略有尴尬的夫妻二人道喜。
没想到,王裕是来和他辞行的。
哦,是了,毕竟他如今是驸马,不可能在朝廷有所建树了。皇帝将巴蜀封给久宁作封地,怜惜王裕之才,让他去巴蜀当郡守。
他们过几日就会出发。
送走了王裕和久宁,他回到书房,书架上还有当年左相引荐的那些人与他的来往书信,那几位前辈也故去了大半。
曾经左相一派的忠直之臣,基本都陆陆续续在狱中殒命。
于瑾突然发觉,他好像又是一个人了。
他在京中一切的缘分始于五年前亭中避雨遇到那时私访的左相,随后被他赏识;也是在三年前左相逝世的时候开始缘散。
整理了一下书房,他将姜云、诸多前辈还有王裕给他的信全都收好,最后铺了一张宣纸在桌子上。
刚刚提起笔,一阵困意袭来,他沉沉睡去。
书案上的油灯丝丝缕缕的青烟勾勒出一个极模糊的红色人影,笼罩了他展开的纸张。
半梦半醒,他恍惚见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红嫁衣如血似火,神情冰冷妖冶,用讥笑的眼神看着他。
“焚青丝,研入丹青作彩,可于画中见所爱之人,”女人睨了他一眼,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话,“名为归彩……”
睁开眼,手边是一只精致的绣囊,正是姜云昔日留给他的情丝。
归彩,焚青丝研入丹青……他扶额,努力回想刚刚梦中所见。
于瑾踌躇半晌,从锦囊里抽出一半的情丝,慢慢送到油灯跳动的火焰上。
既然这归彩是焚了云儿的发丝,那就叫“云归彩”吧。
灰烬融入作画的丹青中,他用了一半丹青画了她的画像,另一半仔细封存好,藏入书架中的暗格中。
他日日对着画像发呆,经常一坐就是半天,口中絮絮叨叨。
有时是“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
有时候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也有时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京中开始流言四起,说那吏部的于尚书,在朝中办事雷厉风行,各路奸邪无所遁形,但一回府中就和入邪了一样神神鬼鬼,怕不是……
茶肆的说书人不知用尚书府编了多少志怪故事,上京孩童自编的歌谣里甚至也说于府有妖。
每年上元节,于瑾房中藏物架上便会多一盏精致的花灯。
架子上被摆上第十五盏花灯的那年,于瑾官拜右相,颇得器重,一时间位极人臣。
烨国从朝廷到州县,无不传颂于丞相多年的丰功伟绩,皆以他为楷模。四海之内无贪官污吏,九州大地海晏河清,烨朝大治。
他想起当年花灯上的三个愿望。
其一,望四海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其二,望自己得展宏图、建功立业;
其三,望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的三个愿望,先后都实现了,或者说,曾经实现过。
可是与心爱的人厮守的时候,奸人当道、为乱朝纲,他自己困顿难行,前后掣肘。
如今天下太平繁盛,自己也足以青史留名,她却不在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幸运还是悲哀。
那云归彩画出的画也没能让他“于画中见所爱之人”。
不知从何日起,他终于不再对画像出神,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警醒。
百姓又开始有了各种传言,那于相造福天下功德无量,相府的妖邪自行退去云云。
第二十年,他最后一次在上元节花灯上见到那小贩,一眼就被那人认出。
已经白发苍苍的小贩今年来卖灯,他见到于瑾,主动招呼:“我早就猜到你会来。”
于瑾沉默一会,答道:“内人很是喜欢你的花灯,所以我想替她赢下每一年的灯。”
小贩爽朗一笑:“我知道哟,公子你若是不嫌弃,老朽把这制灯的手艺传授给你如何?”
他跟着那小贩,笨拙地做了一盏灯,小贩看着那不成型的灯,出口安慰“无妨无妨,其实公子已经掌握诀窍,往后多加练习即可。”
“每一年,我这花灯都被你赢去了,一开始大家都是冲着我这灯来的,最后居然都是为了听你几句诗词才来看我的灯了。”
听到这话,于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公子你其实是于丞相吧?”
于瑾愣怔。
“老朽曾是久宁公主身边的侍卫,后来伤了腿,才不得不离开皇宫出来贩灯。公主以前和姜丞相的千金,是最要好的闺中密友……”小贩捋着白须回忆着,“你既是姜相千金的所嫁之人,一定是于相了。
“老朽眼看着日子就要到头喽。只是不曾想姜相女儿故去这么多年,您还记挂着她,我便想把手艺教授给你,算是成了你一个念想吧!”
年迈的小贩说完,将自己制的那一盏灯一并送给了于瑾,便哼着一首婉转的曲子离去了。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
于瑾闲来无事,日日研究如何做花灯,他的花灯做的越来越好看,很快,房间里的架子上都摆满了各色花灯。
茶楼里来了一个新的说书人,讲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公子与佳人花灯会上相知相识,历经坎坷后相爱相守。两个人度过艰难险阻即将白首余生时,佳人溘然长辞。
听书的观众们一阵叹惋,说书人则不疾不徐继续往下:佳人逝去后,魂魄却未消散,而是寄宿在二人第一年上元节共同买的那花灯上,陪着公子度过剩余的几十载光阴。
“听到这里,诸位看官不如猜猜这故事说的公子与佳人分别是谁?”那人阖了扇子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茶座里一素衣男子泯茶,让一旁的家丁给了他几两银作赏赐:“你这故事倒是别致得很,我以前从未在别处听过。”
说书人收了银子恭恭敬敬往观众席作揖:“家父告知小生的一个故事,胡乱改编以后说与诸位听,还望诸位海涵,莫要嫌弃!”
“不过你说这才子如何发现佳人就在花灯里面?”大家听完以后,都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继续回味。
“许是那佳人托梦吧,”素衣男子面色平静地猜测,“故事里他曾浑浑噩噩陷入执念,也久只有爱人的托梦可以解他的心结了。”
才子与花灯的故事,在此后若干年,一直是京都百姓最喜闻乐见的奇闻传说。
于瑾享年八十三岁薨逝,听闻带入墓中的陪葬品只有画像一幅、锦囊一只。
相府的人送他入葬,举国同悲共悯,与此同时,书房的油灯忽然自燃起来,烟雾凝聚成一艳丽的红衣女人。
女人走到书架前,打开暗格,取出未用完的半盒丹青后,再次化为烟雾消散了。
“我告知你作画入梦之法,这半盒云归彩我且取走,权当助你解开心结的酬劳……”
寒梦谣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