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左相抬手,示意于瑾不必拘束,随后便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往于瑾那稍微挪了挪,自己端起另一杯,小口啜饮着。
左相大人洒脱而亲切,于瑾心情也不似刚刚那般紧张无措,他拿过杯子,想开口询问左相什么,但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把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
“皇上刚刚宣于大人过去,可有什么旨意?”姜丞相啜饮一口,明知故问道。
他这个老臣,对皇上肚子里的想法清楚得很,知道他很欣赏于瑾这个后生,前段时间甚至在御书房私下问他给这个小侍郎安排什么职务更好一点。
想拉拢于瑾的朝臣,知道他如今无父无母,心里算盘拨得一个比一个响,都有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的意思,只是碍于面子,目前还没有人主动找他提起。
皇帝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种人,被大臣拉拢去,多多少少不太放心,还是让他娶公主更稳妥些,那就免不了得召于瑾去问问愿不愿意被赐婚,正巧四公主到了选驸马的年龄……不然一国之君,还有什么事情非得和一个小小侍郎单独在御书房商讨呢?
姜岳其实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历代驸马,基本娶亲以后,仕途算是走到尽头了。拉拢人才是初心,但是一但成了皇室成员,那么皇帝防自己的心算得上密不透风,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实权了。
左相觉得于瑾要真成了驸马,真是浪费了他满腹才华,虽然它们方才开始显露,尚需很长一段时间来慢慢激发、打磨。
当然,不仅仅是疼惜于瑾的才华,他自己也有一点私心。所以,他迫切需要知道于瑾的想法,于是这几日他动不动就往宫里跑,终于今日遇到于瑾从御书房出来,迫不及待邀他出来喝茶。
于瑾听到问题,微微被刚入口的茶呛了一下。
那些老臣把自己当成一块肥肉,个个都想带走为己所用,他心知肚明。他知道左相也是迫不及待想拉拢他,但是这问的问题他怎么回答?左相知道了又能做什么?
难道丞相还能亲自牵红线搅黄他和四公主的事情么?
不过赐婚的事情倒也不是难以启齿,于瑾便大大方方把皇帝想把公子赐给他的始末复述一遍给了老丞相。
丞相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镇定,心里却有点忐忑,等那厢说完了,他略微斟酌了之后,开口试探:“那于大人有何打算?”
于瑾犹豫了一下,从容答道:
“功业未成,无意成家。”
也全非无意成家。一个时辰前,在跪在天子脚下的时候,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许是喜欢那姜小姐的。
大抵哪怕是触怒龙颜,他也不能就这么让自己毫不挣扎地娶了别人作妻。
如今朝堂波诡云谲、暗流涌动,他很需要赶紧站稳脚跟。虽说他目前很需要找个靠山,但是如今他已然赢得皇帝的青眼,日后表现良好,一展宏图是不在话下的,无需权贵将自己引荐给天子。
况且,谁知道他今天若是从了一派朝臣,明日这大臣便东窗事发锒铛入狱呢?
他得靠自己,尽快扎根。
左相轻笑:“于大人关心社稷,乃黎民之幸。”心里暗松一口气,知道了他怕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那么,他还是可以争取拉拢一下的。
没有等于瑾开口谦虚,他扯开了话题,转而谈论近来朝堂的一些琐事,大多是自己提起问题,转而问于瑾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宫门前梧桐叶开始簌簌落下之时,于瑾和左相已是无话不谈的茶友了。左相也开始和他越来越多地说到自己的见解,两人甚是投缘。
不过姜小姐似乎因为几月来多有闺中密友相邀去赏花游船,鲜少能在茶楼遇到,不过经常会差小厮在茶座候着于瑾,告诉他,自己脱不开身前来品茗。
等他再次在茶楼遇到姜小姐,已然过了中秋。
几月不见,两人都有些羞赧。
于瑾是因为自己逐渐明晰自己喜欢对方,没法像之前那般坦然面对,简单问候了一下便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一口接着一口喝茶。
姜小姐也有着自己的心思。
自己诸多的玩伴这两年陆续出嫁,来往最密的好友也在今年荷月成婚。按理来说,她现在这般年纪,早些年便应该开始谈婚论嫁了,但是父亲一直默不作声,纵然她自己对此事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不免有些好奇。
她那女儿家的情感醒悟得略迟,如今意识到这一层,似乎也不知道怎么继续和面前知心的白衣书生交谈。
最后还是姜小姐先开口:“与于公子相识已久,不知为何,似乎从未听过公子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小生父母早已故去了。”
他隐隐有些觉得,她也有些变了。
姜小姐一时错愕,赶紧道歉。
“无妨,不必自责。”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于瑾想着别的事情,走神得厉害。
寻思着姜小姐到了婚配年龄,不知何时会嫁作他人妇,自己那时,恐怕再无机会与她谈论朝廷政事,亦或台上戏文了。
该怎样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她?
自己一介穷苦书生,有幸识得她,得到点拨又交到挚友,属实不敢奢望再多,他惶恐。
但是略微设想姜小姐出嫁,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与痛。
这些,他万万不敢说给她听,会很冒犯。
姜小姐抛来的话题,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直到接下来一句话,让他觉得五雷轰顶。
“父亲已为我寻得夫婿,以后能和于公子畅谈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她的眼睑低低地垂着,于瑾仓皇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转去别处。
……
“那是极好的,那于某祝贺姜小姐琴瑟和鸣,与夫君白头偕老。”
脸上那温和礼貌的笑,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他有些担心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会崩溃,于是生平第一次,他主动向姜小姐辞行,随后落荒而逃。
那日过后,姜小姐没有再去过那座茶楼。
向来深居简出的左相大人现在则日日都在茶楼出现,泡好了茶等着于瑾前来落座,随后两人开始谈论朝政。
于瑾的政见,时常可以赢得左相的赞叹与称奇。
入秋后的几月,皇帝时不时安排一些较为重要的事务给他,顺利办妥后,职位略有一些升迁,他开始慢慢接触朝廷中央的核心要务。
同时,左相又开始有意无意地关心起他的婚事。与之前那般不同,如今的左相怀着一颗完全的惜才与赏识之心,希望于瑾尽早考虑此事,免得日后生出变数。
京城的第一片雪花落下那日,姜丞相称疾,没能同他茶馆论证。
他倒是偶遇了许久不见的王裕,两人十分默契地凑了一桌,对着窗外的薄削添茶寒暄。
王裕想起之前这厮总是心心念念往这茶楼跑,不知被他暗中撞见多少回在和佳人对饮,心下好奇,问道:“你的那位红颜呢?”
于瑾愣怔了一下,面上是难掩的失落与惆怅:“听闻她快出嫁了。”
“那倒是可惜。”
王裕口中的可惜,不仅是替他遗憾错失心上人,更是觉得于瑾错过了一个极佳的靠山。他早就猜到,那位姑娘身世必定显赫。
“不过我瞧着,你近几个月和左相往来倒是密切。作为同僚与长辈,他可曾关心过你的婚事?”
于瑾默认。
左相前几日尚还暗示过他,家中有女,正是嫁娶时。
“那你可有回答?”
“无所谓婚事,近日无心,日后再议。”于瑾的回答很圆滑也很敷衍。
他没有明拒左相的好意,但是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其余的人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无心,无意,也无谓,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般淡定。
“于情于理,应了这门亲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于瑾点头。确是如此,他现在已是心死,不如接了左相的橄榄枝,对他的仕途、以及日后施展抱负,都是大有裨益的。
王裕来去随心,喝完茶便留着于瑾一个人继续静坐在茶楼。
临走之前,他回头嘱咐:“加入左相一派,日后行事必得万分小心。左相等人为官刚直,多遭人嫉恨,你要多花些心思防着那些小人。”
于瑾经历了这一年的一些考验以后,整个人沉稳聪明许多,很多事情不需要点拨也能自己想明白。
婚事的事情,他自然也早就明白了,只是今日,他在这初雪之日,回想起昔日种种,终于接受了此段往事不可再复的事实,下定了决心。
因此,左相再次委婉暗示的时候,他大大方方地同意了。
姜丞相喜出望外,于瑾心里感觉空了一大块。
他和姜小姐的缘分,算是彻底到头了,日后也许只能带着镜花水月的回忆,浑浑噩噩,或是自欺欺人了。
他好像也明白了,自己初见她那日,她的话里所有的深意。
就像现在这样,她被父亲安排成婚,根本没有说“不”的资格。
而他面对天子赐婚,哪怕抗旨不遵,也可以全身而退。
可他拒绝得了赐婚,却改变不了她的命运,也不能守住自己的心动。
世间万般,真是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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