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于瑾,那个在御花园假山旁独自惆怅的书生,那个常常在茶楼听戏文的素衣青年。
“敢问小姐贵姓?”于瑾的心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但是他极力使得自己保持面上的平静与仪态。
“姜,闺名不便透露,还请公子见谅。”姜小姐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含蓄又矜持,“公子你呢?”
“姓于。”于瑾顿了顿,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自己只是籍籍无名一个小官,他有些羞愧,有些担心她会看不起自己。
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卑劣,居然会借着上元节,用一个花灯去换请教她的机会。
京城内的曲水河内灯光如繁星点点,两岸的游人们往河里放了无数的河灯,印得那曲水河比夜空的银河还要灿烂。
两人静静看着那一片蜿蜒的流光溢彩,不约而同行至河边,往小贩处买了河灯。
于瑾站在河边,看了看四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手里持着笔,略微思索了一会,在河灯上写下了愿望。
姜小姐此时也写好了河灯,两人将手中河灯轻轻推入水中。
精致小巧的河灯,噙这一点烛光,在河面上微微飘摇地缓缓前行,很快便融入了满河的繁星。
“不知姜小姐的写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一小女儿而已,无非就是希望姜家平平安安,父亲前途顺遂而已。”她凝视着遥远的河面,似乎还在眺望自己刚刚放出去的花灯,“不知于公子写了什么心愿?”
“于某一介凡夫俗子,无甚远大志向,说出来怕是要被姜小姐笑话了。”他自嘲道。
他的花灯上写了三个愿望。
“于公子可是有忧心事?”那女子冰雪聪明,她察觉了他内心的徘徊不定与彷徨。
他沉默了,算是默认。
郡守一事的结果、左相等朝臣的拉拢、自己难以实现的抱负……无一不是他心头的巨石,压的他有些窒息。
“公子不妨说出来我听听?”她转头,团扇掩面,只留出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我虽不懂朝堂政治、读不懂圣贤书,但是自认为受到父亲耳濡目染,可略给公子一些帮助。”
于瑾张了张口,在心里仔细斟酌了几番,“若是一官员,为了救百姓于水火而触犯了国法,姜小姐认为那官员该不该惩?”
姜小姐何等聪明的人,她猜出来于瑾和她说的正是瑶丘赈灾的官员,这案子在朝堂上反响很大,她的父亲这段时间常常同她提起。
“那于公子觉得,国法与民生,孰轻孰重?”
他沮丧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他没有思考过,如今这两者发生冲突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抉择。
“于公子不妨想一想,国法所为何?”女子抿唇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国法为何而立?
为君权?为黎民?
君权与苍生,又是孰轻孰重?
半月后,金銮殿内,针落可闻。大臣们皆屏声敛气。
“朕思忖数月,决定判郡守无罪。”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掷地有声。
“皇上,不可!”
众臣齐刷刷跪倒一片,只有几个大臣依然持牌立着,其中包括左相,还有于瑾。
“皇上,若是不严惩,岂不是国法崩坏?”
“上行下效,必将后患无穷啊!”
……
越来越多的大臣膝行出列,义愤填膺地发表见解。
啪!
皇帝恼怒地将手中的竹简穿成的奏折摔在地上,满地散落着竹片。
众臣被吓得伏首,不敢再出声了。
于瑾仔细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龙椅上的人明显在克制自己的怒意,心中怒火慢慢平息以后,他重新开口。
“前几日,朕得到一封上书,感觉颇有道理。”皇帝的语气平和而严肃,“上书中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水,君为舟。”
“国有国法,然国法所向,黎民也。朕身为一国之君,倘若不能做到心系民生,水倾覆舟,此时国法亦有何用?”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瑶丘郡守爱民如子,赈灾有功,朕宣布……”
“郡守无罪!”
铿锵有力的语气,尽显帝王的决心与权威,那些大臣如今竟无一人反驳。
剩余的依然站着点朝臣此时纷纷下拜,高呼:“皇上圣明!”
于瑾在地上,低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过郡守虽是无罪,但是毕竟国法尚在,皇帝还是罚了拿郡守半年俸禄,将他继续留在瑶丘,暂做考察,若是政绩显著,日后再行提拔。
此举堵住了最后一波还不服气的朝臣之口。
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一举措实际上是明降暗升。
皇帝只不过是给那些朝臣提提醒,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决策者而已。
早朝结束,左相意味深长地看了于瑾一眼。方才龙颜大怒之时他依然挺立,足以见出他的坚定立场。
他在官场混迹几十载,注意到皇帝说那封上书时的眼神在这位新官方向停留几秒,心下洞如明镜。
上书那人,定是于瑾无疑了。
满意地点点头,他捋着胡须从他身边经过,心道,这年轻人已然不是几月前那个畏畏缩缩的书生了。
茶楼雅间内。
“结果如何?”王裕不紧不慢斟着茶,幽幽开口问道。
“无罪。”于瑾懒懒答。方才朝廷上气氛过于紧张,他绷紧了神经,如今陡然放松下来,他立马感觉有些困倦。
“你这前后,顿悟不少。”早朝上那上书的内容他已经听闻些许,默默感叹自己同窗的格局比前些日子高出不少。
对方懒懒地转着手中的茶杯,突然眼神亮了亮,从椅背上坐直:“受了别人的指点。”
“这朝堂上,能够指点你至如此境界的人?”王裕有些诧异,“既然如此,那人应当早就有能力自己上书。”
“她并非朝堂之人。”
“哦?”他被于瑾的话惹得有几分好奇。
“是个女子……”
女子?
何人家的千金竟能有如此眼界与胸怀?王裕思索着,那人的家世定然不简单,否则根本教养不出如此女儿。
“你不知道她是谁么?”王裕心里默默把上京所有家世显赫的权臣过了一遍。
“似乎是姓姜……”于瑾此时正在回忆着花灯会上的情景,心里有一丝丝别样的感觉。
也不知是花灯河灯,还是上元节的气氛所致,他现在居然有点悸动。
王裕没有理会于瑾的奇怪反应,他的心里现在纠结着姜、江姓朝臣的家眷,到底哪些符合于瑾的描述。
这女子,观点和左相倒是很多地方十分契合。
他心里八九不离十猜到了,不过他不打算告诉自己的同窗。
他估计也不想知道,毕竟他清楚自己的同窗还没有完全定位好自己、规划好以后的路。现在告诉他,太早。
况且,没有必要,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对了,左相近日还是没有找你?”室内茶香四溢,王裕抿一口茶,觉得和酒楼倒是完全不同的风味。
依然没有。意料之内的回答。
“你今日早朝上的表现,怕是要为你树敌不少,以后的路,不会太好走。”茶微微有点烫口,他用杯盖拨着茶叶,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言外之意,你是时候找一个靠山了。
对面那人,还是一成不变的素衣,王裕清楚知道,改变他的想法,不会容易。
“我有在考虑,只是……”
只是还是觉得心里有道坎,其实这些日子的早朝争论,他已经看清楚了谁是忠臣谁是奸佞,到底哪些是同他志同道合的志士,但是他还是做不了决定。
王裕有点不耐烦了:“只是什么?朝堂上与你一样清廉正直的大有人在,和他们一起,你还是觉得自己是同流合污吗?”
“还是说,你是想被小人联手除之后快,一生再无机会施展抱负?”
于瑾听到这里,有点坐不住了。
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只是他得到那些人的助力而升迁,真的能证明他自己的实力吗?真的属于他自己吗?
王裕顾不得烫,将茶一饮而尽。劝不动,那就先不劝,反正他很快就会明白,他最后提醒一句:“左相姜岳,你可以选择倚靠。”
王裕借口翰林院下午还有事情要处理,先离开了,留下于瑾一个人坐在茶楼里。
吩咐茶博士收拾干净雅间,他一个人踱到戏台处,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茶座上,专心看着台上的戏文。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走上前去,挑了一处稍微近些的位子坐下。
一曲戏文终,女子起身,准备离开,他见状也跟着打算离开。
姜小姐发现了随在一旁的他,笑盈盈地屈膝道福。
“上次与姜小姐交谈过后,深有感悟,一直未有机会道谢,如今遇见,于某在此谢过姑娘。”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是内心不住心虚,暗道不好,她怕是发现了他刚刚一直在她旁边。
姜小姐颔首:“不知于公子口中那位官员,现如何了?”
今日她的父亲回家,脸上带着笑意,她便知道那郡守是无恙了。
那日他开口问她郡守的问题,她就知道他定是在职官员。
单看外表,眼前的白衣公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当朝大臣。
于是,她想顺道问他一些朝中局势:“小女听闻圣上得一上书,内容字字珠玑,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小女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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