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出了她,虽然琼林宴那晚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她脱俗的气质他永远也忘不了。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首看了看,吓得于瑾赶紧别过头去,装作是在看向别处。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女子同他说的“身不由己”,觉得很是感同身受。
他很想上去再问她一些问题,和她说那晚他受到她的点拨颇有所悟,向她好好道个谢。
他有什么资格呢?于她来说,他很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偶然间伸出援手,甚至没有期望过给他带来任何波澜,但是他却很希望了解她的胸中丘壑。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别的大臣继续为郡守一事争得面红耳赤,他还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第三天、第四天……亦如是。
但是他往那茶楼跑得勤了,次次去都得仔细挑选一个位子。
坐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位子么?万一被她心细发现了怎么办?那稍微离远一点如何?又怕自己视角不佳错过了那个位置。
挑了视野最好的临窗茶座,肯定不会漏看了,可是万一离她太远,他又不情愿了。
他想起来,那姑娘好像挺喜欢听戏的样子,于是,次次挑最能看清戏台的地方坐着。
那姑娘也经常出现在茶楼,可是似乎不管他怎么努力,她都没有注意到他,每次都离他不近不远。
于瑾现在戏文是一句听得比一句熟练了,郡守的事情还是没有定论,但是朝堂上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和左相等人的声音逐渐变小。
入冬后,皇帝终于下令,将瑶丘郡守缉拿入大理寺。
汉白玉的石阶上,积雪早已被内侍洒扫干净,天空中鹅毛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地面上又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翳,走在上面,一步一个深色的脚印。
于瑾把持着写满字的白玉板的手往袖子里面缩了缩,心想着今日一定要替郡守说几句话了。
他的出身决定了他很难不偏袒着那样爱民如子的官员,哪怕他的做法算得上忤逆。
可是那些官员们几乎没有给他机会。那些朝臣,要么急于趁他已被拘在狱中早早行刑,要么力图力挽狂澜保留最后一线生机。
争吵比往日激烈数倍不止。
皇帝坐在龙椅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冷冽地看着那些大臣。
于瑾觉得这殿内的炭火盆烧的太旺了,烘得他有些燥热,手心里居然渗出汗来。
是冷的。
他几度张口欲言,话头来不及开始就被别人抢了去。
好在他早已拟定了奏折,呈了上去,想着自己尽管人微言轻,但是多一些争取,皇帝会多一些考量,那郡守也多一些从轻发落的希望。
早朝上的辩论,最后还是无果。
年关将近,皇帝最后还是等着年后再去处理这事情。
上京的雪越来越大了,王裕开始天天找于瑾去醉仙楼喝酒,可是那人喝酒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你最近有些愣怔。”王裕不解,这人明明前几个月还巴不得一头闷在酒里,如今桌上好酒好菜,却兴致恹恹了。
“我想去茶座听戏了。”于瑾也不掩饰,直接说了出来。
王裕大笑,难怪,不过上京的戏的确有趣,就是作为外乡人,一时半会难以听懂。
“你以前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么?本以为为官之后你只关心朝政,怎么现在反倒研究起茶座的戏文了?”王裕寻味地问道。
他七七八八猜出一点,自己的同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瑾听明白,有些不太好意思,想扯开话题:“郡守之事拖了已有半年未做决断,皇上打算年后再发落。”
王裕喝了一口酒,烈酒辣得他有些呛,他赶忙塞了几粒花生米往嘴里嚼着,细细品味。
开仓一案虽说朝堂争议颇大,但是这么久都没有给那郡守定罪,如今才刚刚把那官员拘捕入狱,又要延迟大半月
等过完年再细论……
皇帝有意分散官员的注意力,故意拉长时间线,看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是想保住这官员。
但是碍于朝臣多持反对之声,不太好处理,只能暂且耗着。
耗得够久,等那些官员乏了,从轻论处也不会又很大的反对声音。
这事情他看得透,于瑾不一定看得透。
他试探性地问:“那你对这事情什么看法?还是和之前一般吗?”
于瑾点点头,又摇摇头。
“左相大人可有再找过你?”
他摇摇头:“不过,我前几日上书,觉得还是不当重惩。”
“但是,有的时候,你们觉得正确的观点,皇上并不认可。”王裕觉得自己是时候应该启发他一两句,不然他的同窗会在官场里一头撞死也说不定,“作为臣子,我们能做的只是进谏,最初决策的,终究还是天子。”
有的时候,必须要揣测在位者的用意,适时顺水推舟,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只会触到逆鳞。
以如今的形势看,不少人还是在妄图强行改变君王的想法。
于瑾端着酒杯的手动作停滞。
在位者的真实意图……他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他认认真真回忆着皇帝关于赈灾的各种细微态度,一遍遍地推敲着。
难怪左相一干大臣完全不占优势,但是天平一直没有倾覆。
这么一想,自己前些日子上书,虽然有些多余,但是并没有犯下大错。
知道了用意以后,那就是顺水推舟了……
王裕看着他,感觉他好像终于有些开窍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根筋,颇感欣慰。
于瑾很久没有感觉浑身这么松快过了,但是新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如何借来这推舟的力呢?
日思夜想,朝暮更替,上京的春节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过去了。
如王裕所料,朝堂上提起赈灾的事情的大臣少了很多,争执得也没有年前那样针锋相对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
苦思半月,于瑾决定先放一放。想起来以前听人家说,上京女子是很喜欢逛上元节的灯会的。
在灯会上互订终生的也大有人在。
他想去看看灯会。
东风也来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在这繁华的灯会上,有点格格不入,周围的人周身尽是喜悦,只有他看起来有些惆怅和失意。
他还是很素净的打扮,在一堆锦罗绸缎中龃龉前行,四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喧嚣和喜气。
他想起那个茶座里的姑娘。看她的打扮与气质,一定是个大家闺秀。
她会来灯会吗?
如果来的话,他有机会遇到她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很想问她一些问题。
行至街道最深处,小铺子上各色花灯流光溢彩、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小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群人围在一个小贩的摊位前,好不热闹。他看了,按捺不住好奇心,也凑上去看看。
这个小贩不像别处那样卖灯谜,他卖的的是对子。
高高挑起的灯笼上,贴着上联“烟锁池塘柳”,对出下联最好的人,可以得到一盏花灯。
于瑾看了看花灯,骨架繁复精致,四面的纸上点的丹青栩栩如生,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一个穿着儒雅的中年人站了出来,思索一会:“灯镶海城楼。”
周围人叫好,一个华服女子手里团扇掩面,声音却异常清亮地反驳:“不行不行,上联‘塘’字与下联‘城’皆为平声,不妥不妥。”
他循声看去,不由得呼吸一滞。那个明艳又矜持的女子,正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希冀遇到的那位。
“况且‘海城楼’与‘池塘柳’意境相差甚远。”女子不疾不徐从容说着,周围人纷纷点头。
“那这位小姐,你来对一句,如何?”摊主笑盈盈地捋这花白的胡须。
那女子没有客气,略微沉吟,便给出答案:“茶煮凿壁泉?”
周围的群众没有异议,同意那女子,可是摊主却失望地摇摇头说:“‘凿’与‘池’,一为动作,一为景物,不能相对,也是不妥啊。”
那女子点头,于瑾在人群中悄悄看了她一眼,觉出她眼神中难掩的失落。
他有一种想法,来不及思索,脚步便踏了出去,口中对道:“桃燃锦江堤。”
一语既出,四围寂静。
众人略微一回味,便赞叹于下联对得万般巧妙之处。
“这定是对得最好的一句无疑了。”
“这花灯,他受之不愧。”
“后生可畏!”摊主笑呵呵地夸奖道,摘下花灯要送给他。
接花灯的时候,他又偷偷看了眼那姑娘,发现她也在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惊艳与敬仰。
众人从摊前散去,于瑾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立刻紧跟上去。
或许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鼓起勇气开口:“这位小姐……”
女子迟疑了一瞬,方才转身,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方才见到小姐似乎很是属意这花灯,小生不才,只能替姑娘赢下这花灯了。”他尽量使得自己看起来很从容。
女子用以团扇掩面,似乎在笑:“不必,你赢了,这便是你的。”
她抬眼看了看他,只见他甚至带着一些执拗和不知所措地举着那花灯,拒绝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葱白修长的手指从他手中接过花灯,他看清了那女子的眉眼,肤如凝脂,明眸皓齿。
他有些看呆了,竟鬼使神差地问她:“不知小姐可还记得,小生曾与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
“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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