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家仆同几年前相比,少了许多。战事刚刚结束,山河虽说不至于破碎,但是也萧条不少。
百废待兴,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洛芷挺着孕肚替陆俞送行。
“回去吧,外面风大。”陆俞关切地对她说。
一阵秋风起,吹起地上几片枯萎的黄叶,洛芷哆嗦了一下。
“等等,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她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临盆了,陆俞这个时候正要去参加新朝的秋闱,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是肯定不能在府中照料了。
他本打算今年暂且不去应试,在陆府照顾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奈何洛芷觉得如今新朝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怎么也不愿意他为了自己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陆俞思索了一会:“如果是女孩子,就叫陆秋吧……”
他知道洛芷的心结是叶秋。
她没能让叶秋平安回到瑶丘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是她一生的遗憾。
洛芷用力地点点头,拼力忍着泪水不让它们落下,也不知是因为陆俞即将离开的不舍,还是因为想起叶秋的惆怅与心痛。
“如果是男孩子,那你便自己取名罢。”陆俞同三年前相比,已经完全长开,个子比洛芷高出不少。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温柔地揉了揉洛芷的头发:“行了,我要出发了,记得照顾好自己。”
他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稚气未脱、不谙世事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洛芷在陆府门口目送他离开,陆俞走了几步,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怎么还不进去,你快些进屋,我好放心离开呢。”
洛芷吃力地扶着肚子,想要挥手道别,但是又怕牵动了肚子,只能微微点点头。
三年前,陆俞发现了她与文轩暗中联络的事情,主动提出要和他们一起帮助叶秋。
她千里迢迢前往西戎寻人,他替她安排好在瑶丘的事务、为她隐瞒行踪;他亲自带着证据,喊来文伯爷坐镇,前去叶府揭发叶夫人的所作所为,替叶秋恢复清白的名声……
在战乱时,他带着她离开瑶丘,寻找庇护所,甚至为了保护她受了不少伤;在新朝建立后,他有重新找回失散的家仆,振兴陆府……
她的陆俞,已经长大了……
陆俞离开后,一路上不断写家书报平安,关心她的身体状况,询问府里的情况。
洛芷写信告诉她,她生了一个女孩,如他所说取名叫秋……
逝者已矣,但是她还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让自己有点精神寄托。
陆俞告诉他,自己中了举人……
春闱,中了会员……
殿试,颇得新帝赏识,提名进士,只需再入翰林学习三年便可任职。他许诺要把洛芷一起接来京城。
他写信告诉洛芷他在上京听到的各种传闻……
传闻,文武昌侯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刚刚及笄便病逝在西戎的大漠。
传闻,文武昌侯有一间密室,从不让任何人进去,自己下朝以后便一个人呆在里面。文武昌侯薨逝之后,侯府下人打开那房间,里面挂满了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上身琵琶袖殷红短袄,下身穿金丝绣黑色袄裙……
传闻,文武昌侯日日去上京的糕饼铺子买桂花糕,一日三餐顿顿要吃两枚……
传闻,文武昌侯时常亲自设计糕点,让京城糕饼坊制作……府里的人常常看见武昌侯出城,据说是去祭拜一处衣冠冢,那冢前放满了各色糕点……
文武昌侯的遗嘱中写道,他死后务必将他葬在瑶丘,可是偏偏瑶丘是武昌侯的忌讳,无人敢提……
可是他没能如愿,最终还是葬在了上京……
一封封的家书,看的洛芷心酸。
她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提笔回信。
她说,她不去上京,山高水远,太过麻烦。其实她不想离开瑶丘,离开小秋……她走了,就没人替小秋扫墓了。
他说,好。
翰林三年,他终于任职,最后上书新帝,道妻儿具在瑶丘,恳请新帝让他回乡任职。
这里,是她和他唯一一个灵魂可以栖息的地方,他们全部的牵挂、羁绊、留恋都在这里。
某处山头上,秋风瑟瑟,一风尘满面的妇人倚着一棵歪脖子树坐着。
她的衣服尽管破旧,但是依稀可见往日的华丽。
首饰已经尽数被她典当成钱花完了,她现在一无所有,但是好在凭着最后一点积蓄,她买下了一个小小的铺面打算用手艺养活自己。
她在嫁入叶府前,女红做得可好了。
想到往事,妇人苦涩一笑,她的罪孽真的深重。
她嫉妒叶老爷原配夫人受到的无限宠爱,在夫人分娩过后身体正虚弱的时候,让买通了叶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偷偷给叶夫人下慢性毒药。
叶夫人尽管生的是一个女儿,她也不打算放过,于是她喊来一个神棍装疯卖傻在叶府门口叫嚣府上新有灾星,终于使得那刚出生点孩子遭到众人厌弃……
她踩着叶夫人与叶小姐,从妾室扶正为夫人。
只是没想到,文府和洛府两个乳臭未干的公子小姐居然把她以前做过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扒了出来,公之于众!
随后,她被叶家休弃,只能回到娘家。
紧接着,战事打响,出逃时张家也丢弃了她,她自此成了孤苦无依一个人,只能独自颠沛流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是真的悔了。
她只想用那小小的铺面养活自己,也好攒一副薄棺,免得自己若干年后咽气了,没人料理后事。
女人现在仍会时不时想起那日早晨,阳光正好,陆府那个小公子带着早就被她遣走的丫鬟,还有那神棍道人回来了,连带着一起来的还有文伯爷……
在文伯爷的主持下,原配夫人被开棺验尸,再加上他们的供词,她的罪名便被敲定了
瑶丘山高皇帝远,叶老爷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只是休了她,并且将此事瞒了下来。
对了,她好像隐隐约约记得文伯爷说过,为了能让他答应来坐镇,文大公子似乎同意了去西戎呢……
天渐渐黑了,女人结束了回忆,用力捂紧自己的衣服,下山了。
一百多年后,上京花团锦簇,春光正好,一处大宅院里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闻宣,你动作快些哦,”女孩子提着裙子,脚步欢快地走着,回头对着身后的少年说道,“要是因为你,我没有买到糕点,我拿你是问!”
她身后的少年,侍卫打扮,大她两三岁,却俨然有了小大人的样子。
“急什么,买不到可以让铺子再替你蒸一笼啊。”他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还是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夜湫停下脚步等他,少年追上来后,刻意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跟着。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她翻了个白眼,不满道。
“不合礼数。”
她嗔笑着再次回头,佯怒:“本小姐命令你和我并排走着,怎么,你要违抗吗?”
闻宣犹豫了一下,乖乖又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和她并肩的位置。
夜湫满意地点点头,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轻轻提起裙摆,跑了起来,闻宣一边紧步追着一边喊:“小姐你慢些走!”
京城字号最老的糕饼铺子,传说替文武昌侯做过他用来祭奠亡妻的糕点。
那糕点式样古老,混杂着特殊的花香与果香,点心上印着的花样独特又好看。
文武昌侯病逝后,为了纪念他的战功,铺子继续按照他的配方蒸制糕点,没想到因为味道可口,在上京大受欢迎。
夜湫进店,看到还剩下不少糕点,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让铺子的伙计挑拣糕点,装满了两个纸包,封存好。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捧着的纸包,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拿着这些纸包,都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糕点的味道也让我觉得很亲切,好像……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尝过一样。”她小声呢喃着。
“你也是这么觉得?”闻宣听到她的嘀咕,诧异地问道。
“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文武昌侯和他未婚的亡妻的故事的时候,就感到无比压抑,就好像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一样。”他揉了揉太阳穴,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传闻,他都感觉痛苦无比。
但是想想,这样未免有些太过矫揉造作,他无奈摇摇头。
夜湫仍然盯着那糕点愣神,她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貌似并不属于现在的她。
“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吧,文武昌侯的故事,我听着也感觉无比压抑。”她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他,“不过,文武昌侯这个人,我倒是莫名感觉分外亲切。”
她迅速回过神来,对他说:“我们回去吧,不然糕点要凉了。”
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红衣女人茕茕独立,凝视着他们。
地狱之火灼烧一万年?
她自己听着都感觉荒唐。当时不过信口胡诌个谎言要吓吓这个凡人,没想到他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长命草……女人勾唇一笑,司命老儿诚不欺她,这株草倒还是真的有延续前世今生缘分的能力。
他们上一世彼此错过,这一世能不能走到最后,且看他们的努力。
那女人如烟一般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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