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文轩瘫倒在地,眼神空洞无光。
今天洛芷就要带着叶秋的遗体回瑶丘了,他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恍如做了一场梦。
帐营内,香炉散发出袅袅青烟,青烟里渐渐洇了浅红,那浅红色开始变深直到成为血色。
香烟中凝结出一个女人的模样来,那女人模糊的脸庞愈发清晰,缥缈的身影慢慢成形。
女人飘到他的面前,轻轻落地。
她瞥了瞥地上一蹶不振的文轩,莞尔一笑:“文家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文轩抬眼打量了面前的女人,神色动了动:“是你?”
女人凤冠霞帔,一身红嫁衣如血似火,他看得有些惆怅。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小秋的脸……他的小秋,如果穿上嫁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子。
女人戏谑笑道:“怎么,心上人今日就要扶棺回乡,你不去送她一程?”
“我去作甚,徒添悲伤么?”
文轩感觉自己真的是窝囊透顶,不敢去面对她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似乎只要他没有亲眼看见她被放进棺材中带走,她就依然活得好好的。
仿佛她就只是睡着了,很快就会在一个没有朔漠大风的午后醒来。
“我把他看作我生命的全部,为她筹谋了这么多年,只为了让她开开心心地活着。”他苦笑不已。
他的生命,自从他得知她的死讯以后,就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了。
他有一种冲动,他想拔出腰间的配剑,血洒这遍地黄沙的大漠,了此残生。
说不定,他还能和她在奈何桥边相会……
女人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想法,语气又冷了几分,掺杂着几分讥讽:“想一死了之么?那我可得告诉你……”
她幽幽吐出几个字:“你如今的命,是她给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诧,面前的女人,来历绝不简单。
女人皮笑肉不笑,就像时时刻刻戴着一副面具。别人难以捉摸她的心思,可是她偏偏却知道你费力所追求的答案。
“你的那个小情人,有没有和你说过‘长命草’?”女人微眯起双目,冷然笑笑。
……
沉默良久,他开口:“小秋的死,和你有关吧?”
女人勾唇笑道:“就凭我的三言两语,你就断定我是害死你心上人的凶手么?”
一些被他遗忘的久远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浮现,他痛苦着接受着这段回忆给他的蹂躏。
“我都想起来了……”他目光狠厉地盯着她,眼神中满是愤怒、震惊、惊恐与绝望。
文轩冷笑一声:“十年前的长命草,就是你给我母亲的吧?”
女人不置可否,似乎是默认了他的推断,戏谑地调侃说:“看来文大公子的记性还不差。”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想起我这个在鬼门关的旧相识……”她诡秘地笑着,眼神毫无温度,像是一潭结冰的死水。
十年前,文轩在文府的湖边嬉戏,失足落水,手忙脚乱的下人们将他捞出来的时候,他已然气息微弱,几乎了无生机。
湖边风寒,溺水昏迷的文轩当晚开始发起了高烧。
文府请来的名医,一夜之间便换了一波又一波。诊断了他的情况后,所有的大夫都摇摇头,让文府准备操办后事。
原本拥挤的房间,仆从逐渐散去,最后只留下文夫人一直守在床边,不肯放弃儿子的生命。
是夜,子时,一阵风吹开了紧闭的房门,一红衣女人随风而至。
女人对文夫人说,她有办法可以救他,不过文夫人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文夫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救子之心急切,长命草仅仅一夜,便开出血色之花。
“这长命草不过是吸干一个人的阳寿为另一个人续命而已。”女人的脸上,妖冶的笑容几乎让人发怵。
她淡淡地解释道:“以一命换一命,实乃‘偿命草’。”
众人口中了无生还希望的文家公子,仅仅一个月便痊愈了。
而文轩痊愈以后,文夫人溘然长辞。
众人心中不免有各种猜测,而文伯爷关心文伯府的名声,极力将此事压了下去,堵住悠悠众口。
文府对外闭口不提文公子落水一事,只言文夫人落水后染恶疾,不幸离世。
那晚仅仅剩一口气的文轩,魂魄飘飘然行至一处河流,河水深不见底,河上一石板桥。
桥头一石碑,刻字曰“忘川奈何”。
路两旁,开满了血红的彼岸花。
他茫茫然往前走,却在刚刚要踏上石板桥的时候,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她。
转头,是一红衣女子浮在他身后,形体如烟一般缥缈。
她怡然笑道:“你阳寿本尽,可有人愿以自己的寿元为你续命,你且回去罢。”
他张口欲问,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睡不出话来。费尽全力,也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女人轻一抬手,手中多出一朵花来,茎叶玄黑,盛开的花却仿佛浸透了鲜血那般红。
文轩盯着那花,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女人咯咯笑了两声,便消散了。
那血色的花,落于地上。
他走去,将它捡起,仔仔细细端详着,忽然一阵头痛欲裂,直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浑身无力地躺在房中的木塌上。床前是早已心力交瘁的文夫人。
他摇了摇母亲,母亲一动也不动,余光一扫,发现枕旁一朵红花已然枯萎,却是和梦中那花一模一样。
想起那红衣女人的话,他心中慌张,失声痛哭起来。
门外的丫鬟跑了进来,见文夫人寂寂无动静,伸手一探,已然没了呼吸。
痊愈后,文轩全如一只木偶,眼神呆滞,反应迟钝,终日以泪洗面,为母亲的死自责不已。
那红衣女人,又出现了,她捡起床头早就枯萎的花:“逝者已矣,忘记抹除你对忘川奈何的印象,是我疏忽了。”
女人挥袖,文轩的大脑开始变得空白,沉沉昏睡过去。一场长梦过后,他忘记了一切。
文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现在让我想起这些,倒不如让我一直忘记了好。”
原来,他的命,是踩着他最在乎的两个人而延续的……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挚爱。
果然,他才是那个给身边人带来灾厄的扫把星。
女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你那小情人,她将自己的阳寿凝结于鲜血中,为你浇灌出这长命草,可是你却这样残忍地拒绝了她。”
她沉思半刻,感叹:“不过,你的记忆似乎消除得不太干净,不然再次面对长命草不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
尽管不记得,但是潜意识告诉他,他接受了那长命之花,会给他的小秋带来灾厄。
他用最恶毒的话拒绝他,只是想让她放弃,自己好好活着,然后忘了他。
突然间想到什么,他快步走到女人身前,死死拽住女人的衣襟:“那株草我没有用,你能不能把那些寿元还给她?”
“我不要她为我续命,你既然能给她长命草,你也一定有办法救活她,对不对?”他极力想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女人摇摇头:“人死不能复生。”
他无力地松开手,心又一次跌倒谷底。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的脸变得惨白。
原来是他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也是他自己,让他失去了他挚爱的那个姑娘。
文轩感觉自己是一只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再也寻不到归路,再也寻不到……他的小秋……
“你的这条命,金贵着呢。”女人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是啊,他的命,可是他极在乎的两个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为他存续的。
他捏紧了拳头,其实,若不是朝廷穷兵黩武,或许他的小秋就不用来到这里,更不会为他而死。
既然他现在要替小秋好好活着。
他闭上眼睛,把眼眶中的泪水逼退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叹一声。
“你若真有逆天改命之本领,那么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请求?”
他紧接着加了一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要你,帮我覆灭这个王朝!”
语出惊人,却又无比坚定,掷地有声。
女人挑了挑眉:“想要覆灭这王朝,若是仅仅用她为你续的短短几十载春秋为代价,可太廉价了。”
“你此番逆天改命,影响了太多人的命数。在你死后,你会堕入地狱道,受地狱之火焚烧足足一万年,以此赎罪,”女人的声音空灵,极具蛊惑力,“你可还愿意?”
他不加任何思索就果断答道:“我答应你!”
他要让这昏聩黑暗的王朝,为他的小秋陪葬;他要让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死后受尽地狱刑法之苦,为她赔罪!
“那好,我给你三年时间,你会得偿所愿。”
营帐外,不知何人突然吹起《折杨柳》的曲子,曲调宛转哀怆。笛声起,那女人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若干年后,史书载:
梁朝平德二十三年五月,帝征兵西伐;七月,军行至大漠,瑶丘人文轩率西征士卒起义,一呼百应。
平德二十六年三月,都城陷,梁帝自刎于宫中,梁朝亡。
新帝定国号为“烨”,封文轩为昌国侯,拜为大将军。
“七月,昌国侯病逝于家中,享年二十岁,谥号文武昌侯。”
红衣女人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书本,口中念念。
“偿命草,长命草……”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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