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矗立在西湖中的小亭,是北宋的工匠造就了我,我在这湖中矗立,看人来人往,观春去秋来。
宋朝百废待兴之际,杭州太府为讨好权贵,随手拔了些银子,遣人建下我,甚至不曾为我取名,人们便只管我叫"湖心亭"。
数年后,文人骚客汇聚于此,痴于西湖美景,见我尚未命名,便纷纷踱步斟酌,饮酒共议。
人声嘈杂中,我只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归云亭何如?"
归云!归云!我尚年幼,只是喃喃念着,觉得"归云"二字好听极了,真像那些江南闺秀的名字,便欣然接受了。
后来细想,越发觉得不对,反复咀嚼那句诗,仍然不得要领。
就这样,一晃五百年,我百年如一日,立在冰凉的湖水中,看世间更迭,其间经历了宋朝更替的波折,又险些为元灭宋的战火波及。时间磨平了心中的棱角。古今兴废,轻则败退割地纳贡,重则屈膝亡国,不过如此。
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狼烟四起也好,改朝换代也罢,与我何干?
我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很通透了,可是心中那片萦绕了几百年的迷雾,仍旧挥之不去,令我困惑不已。
崇祯五年十二月,大雪一连下了三日,罕有人迹,入了夜,更是鸟兽声俱绝。
张岱不顾仆从劝阻,披上毳衣,拥起火炉,令一书童打伞,一书童开门,然后顶着风雪就出了门,径直往西湖所在的东南方走去。
书童虽疑惑,但也只能频频朝冻得通红的手上哈着热气,惶惶跟随。
远远望见一叶扁舟泊在岸边,一舟子半跪在那儿,打点着包袱,似要归家。张岱大喜,加紧了脚步,步履匆匆至舟子前,反倒将那舟子吓了一跳。
"兄弟可否再辛苦一趟,载我去那湖心亭?"张岱说到。
我望着远处逐渐飘来似要为黑暗所湮没的那盏昏黄,禁不住笑了,之所以笑,是因为想起一位奇人。
去年中元,我瞅着飘浮在水中打着转儿的莲花灯,听着湖边往来祭祀之人的滥调陈腔,只觉得百无聊赖,无趣之至。
二鼓以后,人尽散去,空余湖中盏盏莲灯。晚风徐徐,莲灯于水中的倒影微漾,为夜色染上几分旖旎。
他只身一人,撑着竹嵩,拨开莲灯,来到湖中,没有入亭,只是静静躺在船上,望着头顶的浩瀚星空。他的眼神,亦喜亦悲,伴着均匀的呼吸,仿佛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心外无物。
我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呼吸不由急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那夜之后,我心中的浓雾似乎淡了些许。
此时,那抹昏黄颤巍巍地朝我走来,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头碰撞,果然是他,他又来了。
亭中竟已坐了一人,此人穿着厚实的大衣,直着身子,坐在亭内,因为栏杆上已裹满银白,无从依靠。
亭中央燃着炉子,火光烈烈,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张岱径自坐在了那人对面。
"阁下何方人氏?"张岱想了想,开口寒暄道。
"金陵人士,来这儿做点生意。"那人也不见外,爽朗笑道。"今夜刚到杭州,恰经西湖,如此景致,不小酌几杯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色?"
"甚是甚是。"张岱有些心不在焉。
那金陵人见冷了场,便道:"相逢即是有缘,您有何烦扰,但说无妨?"
"死是老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张岱轻轻摇头。
(语出元稹《放言五首》其一,为元稹被贬金陵期间所作,有趣的是,不久后,元稹的好基友白居易也被贬江州,同作《放言五首》,可此时的元稹已被贬至别处。)
"唉。"金陵人叹了口气,他也是读过书的,张岱引用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相对无言,酒温,二人强饮三大白,红了面颊,湿了衣襟。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张岱感叹,当即教书童挑亮灯笔,从毳衣中摸出纸笔,细细研了墨,沉吟一二,便写道:"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
金陵人静静看着张岱提笔而书,待最后一字落定,才唏嘘嗟叹:"单凭崇祯五年一词,心意已明,在下佩服。"
又饮了数杯,二人皆醉卧于火炉前。
枕书而眠,梦回故园。
我叫归云,是一座湖心亭。
百年如一日地,我思索着我名字的含义与真谛。
直到我遇到了他,一个世俗之外的才子,方知归云二字,所承载的是超越时空的孤独,与无法解脱的悲哀。
“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陶庵梦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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