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满殿寂静,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和珠光宝气的首饰。
楼裕被晃得眼疼,不过倒是看见些效仿她的姑娘,一根锦带一顶发冠,穿的华服也不在臃肿累赘而是十分接近于她平日的男版女装。
——喜爱者说它英姿飒爽,明艳大气;厌恶者说它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没关系,她就喜欢女孩子百花齐放。
大胆尝试。
“诸位免礼,今日是除夕夜宴。朕先敬一杯给各位爱卿——去岁多亏诸卿齐心协力,为国为民!”
众人一齐站起,先是诸位大臣举杯共饮,山呼:“臣多谢陛下隆恩、公主圣明,大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麟北无聊的把玩着腰间的麒麟玉佩,头不抬眼不睁。大殿的长信宫灯是新式的蜡烛,烛光比之前亮了两个度,还有头顶的巨型煤油灯,更是映得大殿富丽堂皇。
作为边沿城镇的娃子,从未用过这些新近被研制出来的东西,他眼睛要被闪瞎了。
自然没心情抬头。
楼裕到了位置直接坐下,把场子交给了楼晏,丝毫没有与民同乐的意思。她杯子里是温热的红枣茶,又甜又暖。李德全看皇帝游刃有余,便与其对视一眼,立马来伺候楼裕,生怕罗十八一个粗人照顾不周。
不过,楼裕的菜是等她到了才上来的。
永宁元年的时候,御膳房离夜宴的同乐殿很远,因此宴会上的菜只是好看,确是凉的,浪费严重。
楼裕初初掌政,正是说一不二的时候,所以宴会不仅有诸位功臣,还邀请了对战役贡献最大的十位民间百姓。
恰巧一位在卫城之战中散尽家财充作军饷,先后送五个儿孙参军的老夫人吃出了胃病,她一怒之下令御膳房偏殿待命,给老夫人现做,此后这同乐殿的两大偏殿,就改建了新的厨房。
所以这些年其实饭菜都是先上凉拼,在边吃边换热炒,汤水的。
据说传出宫去,现下宴请十有八九都是这种随吃随做的方式。
像是沈大人那种一开始就要热菜的,还是很少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诰命,老臣。
酒一连敬了三旬,越敬越饿。
那麻辣鲜香的味道随着咕嘟咕嘟的汤水沸腾声,直往众人心里钻。
楼晏震惊的看着自家姑姑,着实想不到她会在如此重要严肃的夜宴上干出这种事。
——虽然那是他放弃了的夜宴新式改良方案。
因为老臣的极力死谏,才作罢。
“哎?!这羊肉怎的整块儿都端上来了?不是说了要薄切?”
楼裕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属实惬意倒不是在参加一年一度的宴会而是在随意玩闹。
“回殿下,御膳房到底不如武士们手艺高,实在是切不出您要的厚度。奴斗胆想了个法子,这殿上多少武艺高强的郎君女郎们,何不让其一展武艺,岂不是比奴们的残次品要好。”
李德全见楼裕已经设好了局,不得不硬着头皮圆。
毕竟殿下也是为陛下出头。
先前早朝因为夜宴,那些老顽固们闹得陛下好几日都泡在锐士营切磋消火气。
对不住喽,陛下。
“呵——这些小郎君小娘子们千娇百宠的,孤可没那胆子拿人使唤……省的那些一心为我楼氏颜面的忠臣,骂孤残暴不仁、惊世骇俗到连祖宗都要无言以对。”女子随意的靠在椅子上,自顾自的挽了袖子,亲力亲为的把生的时蔬和肉类放入锅子里翻滚。
“在者说,打了小的来老的,嫣知我劳驾了后辈,不会引来长辈为其撑腰?算啦算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这顿火锅,怕是只能孤一人享受了……”
她一点也不在乎满殿寂静,呆若木鸡的殿下朝臣家眷,殿上暗自窃喜的小皇帝,姿态豪放又带着洒脱惬意,吃的不亦乐乎。
底下那几位趁着楼裕称病半隐退极力“死谏”的老大臣门面色苍白,两腿战战。
他们欺负了小皇帝,可不就是引来了一向不要命的“疯子”。
殿内气氛刹时冷凝起来。
偏偏这里是神佑六年夜宴上,楼裕斩哀悯太后的地方。
于是若有似无的杀气弥漫开来。
众人都吓成了鹌鹑。
完了完了……这位一向不耐烦这些祖宗家法……万一一生气来个满门抄斩……
“殿下!”
沈幼宜正在缩减存在看笑话,冷不丁一声响起,打她身后甚是熟悉。等她回过来神是自家混账儿子时,沈麟北笑嘻嘻的离开席位,站到大殿预留给歌舞的中间,行了个半吊子的礼。
“如若殿下不嫌弃,小子愿为殿下执刀。不满殿下说,小子自打三岁起舞刀弄枪,定能叫殿下满意……就是,殿下可否让小子舔着脸皮,也尝尝这火锅的滋味儿。”
沈麟北被馋的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平时就是老饕,来盛京这些日子,全在大街小巷寻美味,他生了一条娇贵的舌头和灵敏无比的鼻子。单闻着这味道,他就敢断定此物乃人间佳肴。
“小子打朔州来,打小就皮糙肉厚,点下尽管使唤便是,绝无二话——哦,我爹娘也没有。”
面容俊朗的少年郎一身蓝色锦衣,腰间的天青色麒麟佩,让楼裕立刻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下,她反倒踌躇了。
无它,沈麟北那张脸和他的姓氏实在尴尬。
她怕今夜唤了对方上来,明天她府上能多出一大批同款。
楼裕看向了自家好侄子。
楼晏立马反应过来,于是笑着说:“姑姑这味道馋的朕也等不及要尝了……您身后不是站着十八将军嘛。这样,嗯……”
沈麟北上道极了:“回陛下,臣子朔州太守沈幼宜五子,沈氏麟北。”
“沈小公子不如来给朕搭把手,朕也不吝啬,这锅子你我拼个桌,共享如何?”
沈麟北只想吃美食,哪管给谁干活,只剩下点头的份。
此时有脑袋灵活的反应过来,惋惜扼胸的恨自己儿孙女郎不争气。
平日总怨天家的两位难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皇帝更是被华阳殿下拘在宫里到十六七岁才出来上早朝,逐渐掌政。
这不是白送的机会?
说不定皇后伴读就定于此。
……再大胆些,入了殿下的眼,岂不更是一步登天。
有些依稀记得沈家小三爷的,看见沈麟北,具是一副看透了的模样,艳羡的看着沈幼宜。
这亲外甥就是不一样,有先天优势。
一时间殿下热闹非凡,皆是想尝火锅的少年男女。
就是本不想接近天家的,这浓郁的香气也够的人心痒痒。
此时,看差不多了,楼晏通身神清气爽的收回瞪着老顽固的视线,愉快的宣布大家一起来涮火锅。
幸而李德全得了楼裕的令早有准备,立刻差人该换宴席。
趁此机会,楼晏索性领着群臣家眷去殿前的门楼上赏雪。
今夜盛京城万家灯火齐燃,燃灯的煤油灯与灯油由京兆府尹派临时雇佣的乞丐们亲自添燃,乞丐们以此在衙门堂内饱餐过夜,以待来年。
各地也都有烛火补贴,如今财政盈余,各级政府也都会在年节设置专项支出,来保证今夜的安稳与顺遂。
托了新式账本和各类报表的普及,财政的清晰率一下子明朗。再加上财科院的学子们结业考核以反腐抓贪为标准,又有朝廷亲发的通关文牒,就连家人都是国家级机密,生病受伤都会直达天听,毫无性命之忧。
因而为了毕业,学子们各个恨不得化身包拯,揭发一系列不公之事,不正之官。贪官抵不过被揭发后的连坐制度和还债,全家挖矿的重刑;奸臣逃不过中央坐镇的敢手刃亲生母亲和同胞亲弟的狠人,所以永宁朝的大贺是天下万民期盼的前所未有的盛世,真的不是假的。
此时此刻,楼晏看着这壮丽的灯景,一时间心情壮怀激烈,忍不住吟诗一首。随行的起居注连忙记下来,还有擅吟诗作画的非要闹着留下墨宝。
还好楼晏惦记着真正与民同乐的火锅,即时止损,领着群臣回来,并承诺宴后一同登楼赏灯让大家一展才华。
这边楼裕看着人呼啦啦走完,几位行动不便的老人家被请去后殿歇息,她则是抓紧时间涮锅子,半点也不打算出去挨冻。
好半天觉得不对劲,抬头对上随人流走出门就溜回来的沈五。
楼裕:……。
出息。
简直和沈茂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愧是他外甥。
想到这里,她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那个陪他爹一起上路了的不满三月的孩子。
微微晃神,沈麟北已经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痴迷的吸着红油汤锅的香辣之气。
大贺本没有辣椒,也没有炒菜,全靠她和系统厮杀险胜一筹后得来的那些后世的资料式记忆。
其实有时候楼裕会想,被强行塞进那些东西的她,真的还是楼裕吗?
最后她想通了,从她无助的看着沈钦战死,看着待她如亲传弟子的郭先生不得不自戕献上首级保下子民,她却连效仿郭夫人随夫殉情都做不到,只能看着身边的沈家军朔州军用命护着她,去燕云正式收回十八骑时,她就不再是那个娇贵任性的小公主了。
——菟丝花需依附他人才能开的娇艳,而她孑然一身,早已没有娇艳的资格。
“怎么不随他们去赏灯?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琉璃灯盏之下的女子美到窒息,此时此刻终于明白“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含义的沈麟北很没出息的咽了咽口水:“殿、殿下……让小子尝一口吧!”
楼裕已吃的差不多,她素日口味清淡,今日解了禁,吃的十分过瘾,眉头眼梢都带着嫣红。
因而少了几分凌利,多了几分慵懒的明艳。
她少年时偏向精致姝丽,钟灵敏毓;张开了反倒明艳昳丽,此时懒懒散散的,带着糜艳的美感,但却毫不庸俗,只让人不敢直视。
“喏,吃白食可不是好习惯。”她勾起笑来,微扬下颚示意还余下的牛肉块。
沈麟北也不嫌弃,撸起袖子就问罗十八借刀,刚切完羊肉的罗十八把匕首递给他,看着对方三下五除二削成薄片,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楼裕。
楼裕晕乎乎的想,她错了,大狗勾多可爱啊,怎么沈钦就不能是大狗勾了?
——从前她就喜欢沈钦那副讨厌她又不得不忍她的模样,现今回忆起来,似乎让沈钦心甘情愿俯首称臣更刺激一点。
她端起一旁的果酒,垂着眼慢慢的抿,一边抿一边咳。
“咳咳咳——”
逐渐混沌的脑子迟钝的回忆起来,她好像再也见不到沈钦了。
从前还能在梦里骂他,现下她整夜失眠,梦里也没有了。
“殿下,小子切好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楼裕看着他那张很像又不太想的脸,忽然觉得异常疲惫。
于是她起身,“那便敞开了吃,不吃完不许走。”
她让罗十八把吓到了的沈麟北按进自己的椅子里,自己则是自顾自的往殿外走去。
“若是你还能在见到我的话,记得要恭恭敬敬的,唤我一声——三婶。”
沈麟北:?!
李德全满头冒冷汗,但还是劝沈麟北:“小少爷,殿下似是醉了,您且担待些。殿下一向不讲究繁文缛节,您尽管吃就是。”
沈麟北最终还是没抵挡得住美食诱惑,坐下就开吃。一边还有闲工夫想,这椅子真心硌人,殿下……不是,他三婶儿是怎么做出那么舒适享受的样子来的?
“十八,随我走走。阿伴,你留着一会儿看顾楼六。”
阿伴是皇子公主们对从小照顾自己犹如父亲般存在的掌印宦官的旧称。如今宦官渐少,自然没人再喊。
李德全初初听见,不知怎的老泪纵横。
“殿下,更深路滑,脚下留神啊。”
女子冲他笑笑,掩拳咳了两声。
她在伏龙山的时候,冷到手脚没知觉,就连系统处得来的内功都不顶用,于是便学着周围的将士,大口大口的灌劣质的烈性烧酒,灌到反胃,又不敢醉。朝不保夕的求生意志激发了她身体所有的潜力,硬生生练就了千杯不醉的体质。
所以,她很清楚,自己现在不是醉酒。
至于是什么,唔,今天是除夕,也是她的三十三岁生日。
她心情好,不想说。
楼裕被罗十八搀扶着,脚下却快的不可思议。不一会儿就走到城门,也多亏席宴是在前朝举行。
因为没人敢在她面前提男女有别。
敢提的都死在了旧日的时光里。
成为她新政的垫脚石。
“十八十八,孤甚是欢喜。”
“主公?”
主仆二人相伴十五年,九岁相识,她救下她,却因为父母期望华阳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公主,而不是心狠手辣的暗网隐帝,所以她又毫不犹豫抛弃了她。
她用六年,厮杀到幽云十八骑的首领,再然后守着那块玉牌又等了六年,才等来她一早就认定了的主上。
“孤好像……终于可以解脱了。这十几栽春秋,可是累死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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