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北蛮子吗?”
“嗯?”
女子回头,从门柱后钻出来的小孩儿灰头土脸,明明怕到两膝颤颤,但脊背直挺如青竹。他倔强的眼神里,楼裕看出了视死如归。
“你若敢发死誓杀蛮子,我愿做你麾下刀刃,敬你为帝!!!”
女子斜着眼瞟了他一眼,然后漠然的扭头问:“这谁?”
身边李德全连忙答:“是……是先帝六子,才从冷宫出来不久,因行六而暂名楼六……
“楼六?没有名字?那不如就叫楼厌吧,厌恶的厌——天生便长了一张让人生厌的脸。”
她轻笑着冲男孩招手,见他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索性站起来一只手拎住了他。
被拎起来的小孩儿气愤不已,大骂女子残暴:“我就叫楼六!”
“那可不行,日后你进了宗庙,牌位上刻着这个,老祖宗还以为我逗他们玩儿呢。”
“那也比楼厌好!至少六六大顺!”
“噗嗤——骗你的,小孩儿。
是楼晏——海清河晏的晏。”
她一只手拎着小孩儿一只手提着剑,顺着门廊向殿内走去,一边儿走一边儿念叨:“小毛孩儿一个,嚷嚷着打杀,多血腥……不好,不好啊!”
“我十一了!”
“那也是个小不点儿!小孩子嘛,就该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呆着,外边再乱,就是天塌下来,也有大人顶着呢,要你逞强!”
她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龙椅,随后一把将小不点儿按在沾血龙椅上,就在他挣扎着要下来的时候,长剑横颈,随后是女子带着笑的话:“小孩子,就该安坐高台。”
楼晏仓皇抬头,只见她眸中一片漠然,带着冰冷的威胁和煞气。他知道,他如果不照做,这个疯女人,真的会杀了他!于是他老老实实坐了回去,但还是执着于问:“你会打北蛮吗?”
女子转身,提着剑向外走去,慢慢的走进了一片炫目的日光里。
“打?孤不仅要打回去,还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敢犯我大贺者,举族皆诛!”
“孤,要让那邦子蛮人知道,什么叫天朝上国不可冒犯,什么叫大贺江山寸土不让,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楼晏回神。
十九岁的少年郎丰神俊朗,因为才回宫不久,还带着走南闯北的麦色英气。他很不喜欢别人叫自己“陛下”,因为这个称呼,本该属于他的姑姑。
比起小皇帝,他更想做太子。属于姑姑的太子。
有时候他会想,他要是姑姑的孩子,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杂碎想要看他与姑姑相斗,想要借他的手害死姑姑。
“李德全,姑姑的身子可有好些?”
“回陛下,大长公主殿下前几日去康平长公主府上赴宴,想来是好些了。只是过后,康平公主大张旗鼓搜集药材,搜罗名医……”
“姑姑可有动静?”
“大长公主派了一队锐士,说要帮平康公主操练护卫,平康公主就没动静了。”
楼晏点头,很有不怒自威的架势。他把最后一份奏折批完,抽出一份密报,一目十行看完,皱起了眉。
“军需……南地的赋税是陈阁老的儿子在管,怎会与军需扯上关系?”他思索片刻,写了封加急密信,让人连夜送去朔州。
写完了他又有点踌躇:也不知道姑姑会不会生气。这次很有可能,要对曾经的卫城旧臣动手了。
“幼宜回京了?”
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楼裕昨夜一眼未阖,咳了一夜。任由罗十八和另一名亲卫给她整理衣裳。这次夜宴,她待穿朝服,小皇帝叫人送来的朝服很华丽,十二章翎的吉服,层层叠叠的里边是珍稀的兔皮,毛茸茸的。
“嗯。沈大人已经动身启程,属下猜测是南地的赋税出了问题。”一旁的白面书生温文尔雅,身上穿着一品的朱紫朝服,未及不惑便已是阁老之职。
此人名柳升达,曾经是楼裕的谋士之首。
楼裕喘了两声,脸色苍白的紧,她给脸上拍了点脂粉,显得有活人的样子一点,嘴里却嘟囔着:“大过年的,那些老不死的净找事儿。”
“属下看陛下似乎对旧臣颇有宽待……想来是看在主上的面子上。”柳升达神色淡雅闲适的喝着茶,丝毫不介意这是楼裕的内室。他看见楼裕敷粉,几不可见的皱了眉:“黄芪药膳还在喝吗?”
“……咳。”
楼裕心虚的紧,没应他。
“你……算了,我说也没用,这么多年,主公还不是我行我素。”柳升达敛下眼,遮住严重的心痛和担忧,没在提这事。
楼裕的身子的确是不好了,可这又何尝不是她故意放纵的结果。
怕疼怕苦,娇贵无比。
华阳公主楼裕,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宁愿任由身体亏空,也不愿整日喝那些苦兮兮的药汤。除非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或者值得她牺牲,否则谁劝都不听。
她肯在北狄临境是灌猛药压制伤势,也肯在国家百废待兴时把药膳当饭吃,生怕自己没了,大贺再次陷入战乱。也肯为了给小皇帝撑腰喝下虎狼之药吊命,只为参加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夜宴与祭祖。
她明知,明知道……那药只会加速压榨她本就不剩多少的生命。
“拆了拆了……这东西真贼沉,找个冠子来,咳咳……”楼裕摇了摇头,头上的华盛钗环随着她动作在晃。
罗十八找出一顶碧玉莲花冠和一顶银制镶金丝的祥云貔貅冠。
楼裕毫不犹豫选了第二个,无它,轻。
柳升达叹息,看着那厢女人终于收拾妥帖,二人一同上了马车去宫中。
年夜的守岁夜宴分两场,君臣的一场自太阳落西山就开始,直至宫门落匙前离去。另一场是皇室家宴,直至天明,迎着元日新年朝阳祭过族之后在散。
“我警告你,一会儿宴席上你给我机灵着点儿,要是有心仪的女郎记下家室,回头报于我,我给你打听,切勿自己擅自妄动!”沈幼宜拽着自己幺子的耳朵,千交代万嘱咐,生怕他初初入京都,冲撞了贵人。
“知道了知道了,娘我晓得!别揪啦,要掉了!”
被揪着的少年郎长身玉立,气宇轩昂。一双狭长的凤眼上挑,剑眉星目,琼鼻薄唇,尚且带着稚嫩的脸上已初显棱角分明的线条。
一身褚紫锦袍,端的是少年意气。
“要不是你兄姊皆在朔州侍奉祖母,我何至于将你带来丢人……”沈幼宜看着儿子跳脱不羁的模样,头疼死了。但也没有办法,带着他就进了大殿。为他们引路的内侍与宫女领着他们落座。
奇怪的是,沈幼宜任朔州太守,她丈夫只是小小工部侍郎,以二人的品级如何也做不到这皇亲国戚圈子里来,偏生他们这位置紧挨着一众楼氏嫡系皇亲,在一众驸马王妃的母家位子的最前方。
……紧挨着公主王爷?!
沈麟北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与不解,他们这是被捧杀了?
下一刻,更让他震惊的是,小皇帝身边的总管李德全竟亲自来问他阿娘饭菜可还合口,这时他才看着宴席的菜色。旁人桌子上的菜都是凉的,好看归好看,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热菜要等会皇帝到了才会上。可他们家桌子上的菜色不仅热气腾腾,还多是他阿娘爱吃的。
和别人的制式菜色完全不同。
她阿娘有胃疾,平时用膳忌口颇多。
皇帝知道的这么清楚?
“大人尽管试试,若不和胃口随时差人来找老奴,老奴命人换就是。那道姜蓉鸡是御膳房的新菜式,殿下与陛下时常念叨着大人会爱吃,这不,今儿个陛下特地交代老奴给大人尝尝。”
平时代表皇帝脸面的李德全很是沉稳高冷,此刻脸都笑成菊花,生怕他阿娘哪里不如意,让皇帝砍了他脑袋。
不是吧,他阿娘这么受小皇帝欢迎的吗?
“这位就是小公子了吧……真俊那,殿下看了也不知道有多欢喜……”
李德全口里的殿下,沈麟北多少有所耳闻。那位被穿的神乎其神的华阳大长公主殿下,一个快四十的老女人。
据说华阳长公主年轻时是盛京乃至大贺第一美人,艳绝天下。可惜美人迟暮,又在战场摸滚打爬,一身伤疤,如今怕也是人老珠黄。
可惜了。
他抬头冲李德全行礼示意,声音清朗:“麟北见过总管。”
李德全对上沈麟北的脸,被震惊到片刻失语。这盛京经历一轮又一轮大屠杀后原先的功勋世家早已几经更迭,晓得天靖神佑两朝的名臣世家沈家的本就不多,更何谈是沈家那死了十几年的小三爷。
恰巧,李德全自幼服侍华阳公主——凡是与公主有关的人事,没人记得比他更清了。
他、他他他……真像呐!
“驸马爷……”
李德全呢喃,随后在沈麟北的不解里猛然清醒,这不是驸马爷!当他定下心神再去看,自然能分得清。
他记忆里的驸马爷总是冷着脸眉骨压的很低,看起来有几分凶,若是笑起来便是痞里痞气的模样,有种匪气。
哪像沈小公子这般,少年意气,英姿勃发。
“哦,老奴失礼了。陛下那边还要人看着,老奴就先行告退。”李德全不等沈幼宜反应过来,便连忙行礼离开。
“真的那般像?”
楼晏是真的很好奇那个男人,那个在他姑姑那里犹如逆鳞一般的人。可惜他从未见过,姑姑又不许人提,这导致他越发好奇。
“回陛下,仅是容貌有四五分像。都说外甥似舅,想来也不足为奇。细看去,神态与气质都南辕北辙。”李德全小心翼翼的说。
“什么南辕北辙?”
楼裕的声音跟着她人一起到来,小皇帝穿了同款黑色吉服,大贺尚黑,以黑为贵。这套黑色的华服相同的十二章翎,只是绣了龙纹,甚至比楼裕的还要简单一些。
楼裕死亡凝视,毫不客气的掐他胳膊:“你镶这么多石头,是打算压死我?”
“嘶——姑姑,姑姑!疼——”
楼晏疼的不行,下意识挣扎,往日里他怎么也挣不开武功高强的楼裕,今日只是轻轻甩了一下,楼裕便身形一晃,差点摔了,多亏罗十八及时扶住她。
十九岁的少年人怔在原地,但很快被李德全扯跑思绪。
“殿下——”李德全急得不行,赶忙:“呸呸呸!”他上去就拉楼裕,又不敢冒犯她:“您这是什么胡话,大过年的,提什么……快吐掉,去去晦气!”
楼裕挥挥袖子,表示随便。
她一向不在乎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
“还没回答我,什么南辕北辙?”她一边和楼晏一起去赴宴,一边继续问。
柳升达已经先行去席宴上了。
他二人是君,君臣有别。
君要压轴出场。
“是沈大人的幼子,沈小少爷。他和……沈大将军长得很像。”
楼晏老实的答。
“也不是很像,沈少爷比较开朗单纯些,三爷他……”
李德全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了。
因为合适的词,都不是什么褒义词。
“无赖么?”楼裕自顾自的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还是流氓、土匪?”
“哟,殿下折煞老奴了……三爷英勇无比,老奴哪敢乱说。”
李德全笑得献媚。
“说他英勇和他匪里匪气,可一点儿也不冲突。”楼裕笑得更大声了,笑着笑着,她不可避免的咳嗽起来。
楼晏看她咳得身子都弯下去了,不由自主想扶她,谁知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姑姑我还没死呢,扶什么?!”楼裕直起身子,不动声色的把远离楼晏的左手收进袖子里。
常年征战的罗十八几乎是立刻就闻见了血腥味儿。
她知道神佑七年的冬天,楼裕把长狄人带进离盛京八百里远的伏龙山脉里,陪着他们耗了三天三夜,硬是把迷路的长狄大可汗亲子一箭射死于山内。
可三天三夜的埋伏,就连精心挑选的最强壮的五百勇士都只回来不到一半,更何况是一向娇弱,养尊处优的楼裕。
——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更是寒气入骨,要不是药王南迦先生闻她义举,钦佩不已特地出山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早就没命了。
只是寒气顽缠至极,凝成寒毒,另她备受煎熬。
今年之所以如此轻松,除了一日日的衰弱,竟都没见毒发,是因为她已经没有毒发的力气了。
换句话说,就像回光返照,最后的时候,总是不会太痛苦。
罗十八有时候会想,主上为了大贺被这一身沉珂折磨这么久,她那么怕疼怕累的小娇娘,硬生生忍了十五年。
也够了。
所以平康在府里砸了一套又一套的瓷器,愤怒于她随波逐流的躺平等死。
但是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亲眼看见她是如何痛苦挣扎,丧失她最基本的尊严与高傲的亲卫、锐士、谋士——他们从未质疑过她的决定。
楼晏对着楼裕总是莫名萎缩,想要亲近,又拉不下脸。
别扭的十九岁少年只是抿着唇乖乖站在一旁:“姑姑的咳疾怎的愈发严重了?药不管用吗?”
“老毛病了,哪年冬天都少不了这一遭。快走吧——满殿尽等咱们俩了。”
她若无其事的大步上前,楼晏看她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威仪,不安的心稍定了定,随即快步跟上去。
“殿下,陛下,不着急——天冷路滑,小心些。”
李德全匆匆跟上。
平康对着姊妹兄弟叔伯的恭维少见的心不在焉,她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子,总觉得心神不定……就好像,今夜会发生些不得了的大事。
直到看见玄色华服,面色红润的华阳,她才稍微安定些。
但她仍是生气对方小孩子似的拒绝治病,遂刻意敷衍的行了礼,转过身不理她。
“华阳大长公主殿下驾到——陛下驾到——”
事事以长公主为尊的旨意,是楼晏亲自下的旨。所以从来都是长公主在先,皇帝在后。
两人的座位远在高台殿上,台阶之上只有两人,碍于礼法和华阳本人的意思,好悬没摆两把龙椅,并肩而坐。
楼裕的位置在楼晏左下方一点点,几乎齐平,这是楼晏最后的倔强。上一年就是第一年接手年宴的楼晏非要让楼裕坐主位,他自己坐次位,把楼裕气得病发直接在紫宸殿抢救,差点没挺过来。
那一场宴会是坐立不安的楼晏独自主持完毕,次日祭祖完毕,他马不停蹄赶往紫宸殿,冒着大雪二话不说就跪在了殿外。
一直跪到楼裕转危为安,彻底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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