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十八仍旧面无表情。
但她眼里亮起了闪烁的银河。
“嗯,属下为主公欢喜。”
“孤记得,孤放弃的那一天,咳咳咳,你也是这么说的;孤回去找你的那一天,你还是这么说,咳咳。”
主仆二人走出城门,看见停驻在一旁的马车,楼裕忽然闹着要跑马。
她是真的晕得很了。
否则怎么也不会是这幅娇纵可爱的模样。
那个沈钦……可真是运气好啊。
能遇上这么好的殿下,更能获得这么好的殿下的……青睐。
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可是多少次生死关头,罗十八都舍不得去死。
她走了,把小殿下抛在这世上,交给谁护,她都不放心。
所以一次次奇迹般的挺过来,是她命大,也是她的殿下庇佑。
罗十八把车上套的马牵出来,适合拉车的马并不是名马,但是这是殿下的愿望,她总不可能视而不见。
楼裕笑出久违的小酒窝,像个几岁的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
可她的几岁,充斥着罗裙环钗,充斥着琴棋书画,刺绣赴宴。没有她爱的狩猎蹴鞠,也没有长剑短刀,更没有兵家奇谋纵横捭阖……
“他们说,女孩子尤其是公主,不能打打杀杀,不能跑跳蹦跶……咳咳,于是孤每天都期待骑射课和冬狩……咳,孤在骑射课可以偷偷跑马,然后在冬狩的时候咳咳咳……代替阿弟拔得头筹。”
她一反常态的亢奋有力,翻身上马,累赘的吉服被她脱掉外裳扔到地下,罗十八不愿扫了她的兴致,只能一边吩咐暗中的亲卫清理街上的百姓,一边夺过另一匹马骑上去。
她的主公即使是偷偷练习的马术,也能把这驽钝的车架马匹骑出千里宝驹的架势来。
一骑绝尘的女子,穿着里面束腰收袖的玄色长衫,银制腰带和袖口在雪夜里闪闪发亮。
罗十八紧追不舍,看着女子肆意的大笑。
离宫门近的地方没什么人,但是不远就是闹市……索性主上从来都是理智的人,哪怕已经是……也仍旧记得自己亲自下的禁令。
——非八百里加急战报,不得于闹市纵马。
她下来,罗十八连忙去扶。
抓住女子的手,她才发现冰冷刺骨。
就像是……死人。
“其实孤和沈茂铖那厮的恩怨,早在尚书房就开始啦……孤小时候,和楼煊一模一样,所以总是替他上学……那傻子总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楼煊那欺软怕硬的怂货,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能把他打到满地找牙……”
楼裕说着笑着,乐不可吱,一口气说完,一下也没咳。
“还有还有,为什么每年的冬狩他总是会屈居第二……哈哈哈——咳咳!”
“为什么是冬狩?”
“唔……因为冷啊,太冷了孤那便宜父皇就只会躲在帐篷里歌舞升平,不会关注林子里乱窜的是他那娇贵的女儿,不是他满意的太子啊!”
楼裕脸颊通红,手也发烫起来。
罗十八一摸额头,果不其然发烧了。
“孤不喝药!”
她嘟着嘴,三十三岁的人了撒起娇来浑然天成,无论男女都不忍心违背。
“嗯,不喝。”
“……他也是这么探我生病的。”
楼裕冷不丁垂下眼来。
“咳咳咳——”
楼裕在长街逛了很久,久到罗十八以为自己猜错了,主公是好起来了。
一直到看完清冷的,都忙着回家团圆的街道,楼裕突然得意得说:“我有个法子,能让这街上瞬间车水马龙。”
“……主上说的是?”
“让他们把,咳咳——准备在楼六冠礼上放的烟花拿出来。孤,孤今天也生辰,孤也要烟花!”
她说的是这么理直气壮,罗十八失笑,宠溺道:“好,属下这就吩咐。”
然后,她回身交代暗处的罗六罗十。等他们走走停停,一路上楼裕都絮叨着,神佑年间的事,有她过去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大家都以为她手无缚鸡之力;也有她对沈老大人的敬佩,和没能救下沈家的惋惜悔恨;以及嫁作沈家妇时全家捧着她的生活……还有,他。
他给她在服丧期开小灶被抓,在祠堂跪了三天又挨了好几鞭子;他以为她弱不禁风,稍长些的路都要背她;他发现她嫌弃他糙,便总是故意粗俗鲁莽,还美名其曰治她的洁癖……
更多的是在朔州城,二人被逼无奈坦诚相待,合作完成了那场少有人知的以少胜多反击战。
她使计,水淹先锋辎重,诈降重创轻骑;而他则分散埋伏城外山林,配合她包抄围堵,首战斩杀突厥首领义子。
“孤那时候就觉得,要是这仗,咳咳——一直打下去,该多好啊……”
后来才知道,那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两人不知不觉的回了公主府,罗十八把厚重松软的棉被给楼裕盖上,被子里塞了汤婆子,躺椅上铺着厚厚的虎皮垫子,脚边摆着火炉。
她捧着一杯清茶,是她最爱的正山小种。
“怦怦怦——”
从未出现过得绚烂烟火,在楼裕脑海里由景象演变成真。她没有把脑子里的东西留给后人,因为她觉得过犹不及。
后人自有后人福。
烟火璀璨迷离,楼裕却觉得短暂。
就像沈茂铖,在她生命里留下最浓重的记忆,又在情至浓时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遂让她一辈子愧疚难安,念念不忘。
再说这边,回到大殿的楼晏满意的看着十人的圆桌,摆满了大殿。知道看见坐在他姑姑位置上的沈麟北,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踹了上去:“谁准你坐这儿的?!”
沈麟北自幼在异族得铁骑马蹄下滚大,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拦住了他,一边躲开一边解释:“是我三婶儿,啊不,你姑姑!”
“陛下,殿下让小公子吃完的。她乏了,就先回府上了。”
李德全连忙来拦,可他老胳膊老腿的,哪里挣得过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沈麟北人高马大天生神力,二十三岁;楼晏十九岁,但是师从楼裕,修习独家内力……最终是楼晏要脸,放开手面对眼观鼻鼻观心的朝臣,心虚的宣布落座。
李德全熟练的安排好座位。
基本是两家一桌,但是哪两家也是有讲究的。
好容易大家一起其乐融融涮火锅,一回头楼晏放着龙椅不做,非把沈麟北从宽大的椅子上挤到角落,堂而皇之的占据正中间,指挥着宫女把他桌子上的菜色端过来。
“你说你好歹也是沈首辅的外孙,都说沈家世代出君子,怎么除了你那三舅舅,还有想你这么粗鲁无礼的人呢?”他嫌弃的看着桌子上的狼藉,一边看着身边人收拾,一边理所应当的又把他往一边挤了挤。
“白瞎了我姑姑的好酒,这酒一年也就产出二斤不到!”他心疼的把剩余的半杯果酒喝完,丝毫没注意到沈麟北奇怪的目光。
……那不是,他的杯子吗?
但他还是适时得保持了沉默。
不着痕迹的把自己的碗筷扒拉到怀里,委委屈屈的缩在角落里继续吃。
他还没吃够呢!
世间竟有如此美味!
沈麟北头一回吃辣,又爽又怕。到是楼晏因为一早侵染,所以面不改色。
两人不由自主的就谈起了那位神秘的小三爷。
“我三叔,为什么都不知道他?”
“我姑姑下了禁口令,敢传她驸马谣言的都连坐制当街斩首。那会儿东郊市场的展台血流了二里地呢……”
楼晏一边吃一边回。
“……不愧是大长公主殿下。”
“那当然,我姑姑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没有之一!”
“那她……很爱我三叔吧?”
“胡扯——我姑姑谁也不爱。她自己说的,她只爱天下。”
楼晏将此话奉为奎臬:“为君者,当断情绝爱,喜怒不形于色——你不懂。”
“噗嗤——我可没见你哪点符合,你姑姑人家才是真的看不出心思。你?!我可不觉得,像个傻狍子似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沈麟北不以为意的说完,大口塞了一筷子青菜:“唔——好吃,冬天还有青菜,不愧是盛京城。”
楼晏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你是自家人,当然不用装。等你有资格站在朝堂上了,再来跟朕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切,你瞧不起谁啊?!等着,小爷我想要,军功还不是手到擒来!”
楼晏优雅却快速的吃下虾滑:“像沈大人那样查清楚南地的检察院官员和财政院的学子失踪事宜,整顿官场——那才叫大功一件。自从十八姨领着秀丽军扫荡边境后,你还有多少军功可挣?”
“等你挣到能站在朝堂上的军功,怕也只是最末尾吧,朕能看见你吗?”楼晏擒着温和的笑,“别忘了,朕在哪里。”
沈麟北咬着牙:“不就是查个案子,跟谁不会似的,看我的!我比我娘查的更快!”
他扭头看向殿下满场皆欢的宾客。由于合坐的性质,官员和家眷分开,沈幼宜和了了几位女官索性坐在一桌,也算是鹤立鸡群,但相处和谐。
主要是,火锅真的太好吃了!
从前进宫就是一场苦差事,勾心斗角谨小慎微,饭菜还难吃的要死。后来饭菜稍好些了,但左右应酬仍是不断。
现在大家只顾着埋头涮菜,谁还顾得上应酬。
酒足饭饱,殿外突然传来“怦怦——”声,有宫女来报:“锐士营的军官大人们奉大长公主殿下之令,给盛京祝岁!”
一群人呼啦啦出去,看见从未见过的烟花,连忙跑上城楼观看。一个个的,都不要风度了。
楼晏看着这礼花,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我冠礼上要用的?科研院给我献上来的?”
说是冠礼,由于楼晏登基时甚小,正值乱世,所以没有仪式只是开祠堂告诉祖宗了一声。
也因此,所谓冠礼,是打算和登基仪式一起的,仪式过后,他就完全亲政。姑姑也承诺会把兵权交给他。
虽然他不是很想要。
但是待让朝臣安心。
他抬头,七彩的光芒乍现,倒映在他的眼底,划过流光。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不知怎的他和人群另一边的平康对上了视线。
两人在对方眼中,同时看到了恐惧。
他唤来打小由十八姨亲自训练,他亲自收服的暗卫,虽然比幽云十八骑的塑造方式人性化很多,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在情报和隐匿上的功夫,比十八骑还要厉害。
“姑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悄无声息的身后只有沉默的李德全,楼晏说话很轻,周围有没有什么人。但是黑暗中有声音传来:“殿下跑了马,逛了街……之后回府。”
“没有异常?”
“无。殿下精神很好。”
他放下心来,或许是他多心了。
群臣又是吟诗又是作画,吵吵嚷嚷,闹到宫门落匙前一刻才堪堪出宫。
剩下的楼氏嫡系本家的人不多,了了十几个,公主留下来的只有三位,带平康。有一位天靖帝的弟弟,也是老慎王爷,带了一个孙儿照料自己。其余的大大小小都是性情好相处的,一群人打着哈欠精疲力尽的谈论着烟花与火锅。
照例是守到天亮辰时,上香祭祖。
楼晏精神还好,有内力在即便比楼裕缓慢的多,但是人仍比其他人精神。
他接过备好的线香,叩头拜了三拜,预备上第一柱香。
“啪嗒——”
楼晏很好的掩饰住自己的情绪,镇定自若的将断了的香换掉,李德全连忙上来递上新的香。
“啪嗒——”
又断了……
事不过三,第三次香若是再断……
楼晏深呼吸,再一次拿上香。
他身后,平康厉声呵斥:“祖宗面前,慌什么?!”
随即上前,带着他的手狠狠插进香炉,用力到插进一半。
就算断了,也倒不了。
在场的都松了口气。
随意再次跪拜,各自散开。
楼晏迷茫的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他在一片漆黑之中,看见不远处有天光,于是追上去。
“姑姑?”
玄色华服的人影立在光影之下,影影绰绰。她提着一展宫灯,忽而有风吹过,烛火摇曳,下一刻那玄服的女子矮了几分,简单的玄服也染上桃红。
等她回眸一笑时,楼晏呆呆的看着她,那句冠绝大贺,真的不是虚言。
眼前的少女笑容渊凝明艳,姝美绝伦。一身桃红宫裙,印染刺绣的海棠花艳丽夺目,头上金质的华盛镶着珐琅的祥云,如此富丽堂皇的重装,却不仅没有让她娇媚靡丽,反而多了高高在上的华贵娇纵。
“楼六,这大贺江山就交给你了。别给孤丢人!”
她说完,不等楼晏反应过来,挑着灯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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