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五年,盛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新政终于步入正轨,成效显著。
这一年,在农科院的学子们的努力之下,采用新的耕作方法的大贺十六州所有的农田,都赢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盛京内部反对华阳大长公主府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弭。
摄政长公主的名字成了百姓四处供奉的牌位香火,到处都在庆祝殷实富足的生活,似乎战火连天的日子已经远去。
“殿下,该喝药了。”
白露把青瓷碗里的温热药汁递给摇椅上的那个消瘦的身影,对方指了指一旁的八仙桌。白露把药放在桌子上,默默退下。
几乎是她刚一转身,那人就反手把药汁掀进了桌上的红梅盆栽里。
一道欣长的黑色身影凭空出现在摇椅身后,沙哑的声音浮现:“主上,要处理掉吗?”
那人手里拽着一串翡翠串珠,末尾的银丝流苏熠熠生辉。她随手捻了捻珠子,收回了盯着天空的视线,语气清淡:“那般欢喜,孤不爱做恶人,送她去与谢十一相聚罢——孤的白露已经死在了刺杀里。”
至此,她的二十四节气,竟是一个都不剩了。
黑影恭敬沉默的消失,偌大的院子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在自己的院子里,她一向不吝啬于展现自己的虚弱。
那个冬天,到底是伤了她的底子。
“咳咳……咳咳咳咳——奏折都送去了?”她看见甲胄披挂从不离身的罗十八,对方冷肃的神情与凶煞之气压下容颜的美艳,已经无限接近于冷面罗刹的样子。
罗十八点头,看见她身边没有人伺候,便明白了。于是亲自进去内室为她寻来狐裘,给她盖上。
“年关夜宴……”
“去吧。去年没到,陆六吓得跪了好些时辰。”楼裕掩唇轻咳,“边关如何?”
“主公,四海皆平。”
罗十八这话并非讨好,而是不平的,都死在了她的马蹄下。
没人知道楼裕是怎么做到在动摇国本的一战后,不仅没有收兵,反而让诸军以盛京为中心向十六州推进,两年收复大贺,再一年边关皆平。
永宁一朝的边关换防是头等要紧的大事,每年用于换防的军需皆是楼裕亲自过目。她身体日渐虚弱,于是逐步把政事放手交给即将及冠的小皇帝。
但是军队,仍是她一手独揽。
少女阖上眼,呢喃一般:“那就好、那就好啊……”
罗十八不在打扰主上休息,抱着刀立在屋檐下,靠着门廊的石柱,静静地守着她的主公。
——她的信仰。
青年人尤其是青年男子的强健体魄,一向最是吸引人。
托盛京保卫战的福,楼裕那不成器的弟弟和荒淫无度的父皇留下的男嗣基本死绝,余下这些不受宠的公主们在楼裕手下过得肆意潇洒。
她们再不必担心自己被迫与哪家联姻,或是被送往哪里和亲,楼裕对她们一向宽待,只要不犯法,做什么都行。
除开有心上人的自愿婚配,剩下的多少爱招养面首宠臣。平康公主的府邸离华阳的长公主府最近,她与楼裕的关系也最是要好,这听说楼裕身子好些后,赶紧找她过府赏梅。
赏梅是假,给她选新护卫到是真。
平康一向放荡不羁,一心认为她得的病就是心病,待需可心的玩意儿医治。所以不遗余力得给她普及男欢女爱的好处。
孔武有力的男子赤着上身,肌肉鼓起,缠斗在一起时,年轻有力的身躯配上或俊朗阳刚或周正端方的脸来,让在场的几个公主都悄悄以扇遮面,目光闪烁。
“大长公主殿下,驾到——”
“臣妹(草民)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在场的人都低头行礼,十几个打的热火朝天的青少年老老实实的低头。有那年轻的实在好奇,悄悄抬了眼去,撞进一双秋水剪映的墨玉眸去。
眸子的主人有着一张足以祸乱天下的绝世容颜,姝丽绝伦。只是比起她的容貌,那眉宇间的威压和常年征战的铁血煞气,让人完全不敢冒犯。
一眼扫过来,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吓得人腿软。
——即便她脸色苍白,甚至有几分病色与孱弱。
“殿下,快来。你瞧这些护卫,如何?”平康热情的招呼她,拉她到主位坐下,给她指了指自己最中意的几个。
楼裕无奈:“阿姊,这些人你自己调教就是了,何须喊我过来把关。”
“瞧你说的,这不是念着你病有了些起色,想拉你出来逛逛,也不怕闷在府里,憋出个好歹来。”
平康扬起了扇子,半遮着面:“谁要是有本事叫殿下瞧上了,本公主重重有赏!”
“都继续练!魁首仍是五百两金与名剑鱼肠!”组织这场比试的侍女立刻扬声道。
罗十八安静又沉默的站在楼裕右后方,像是一道影子。
只是看着那些人,下意识拧紧了眉。
这些人……有的是剑眉,有的是眼睛,还有的是鼻子嘴巴,都多少带着那个人的影子。平康素日里一向偏爱风雅文秀的男子,也难为她搜罗来这些人,只为了治殿下心病。
楼裕靠在太师椅上,左手支着头,神色安稳平静,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她看着阳光下闪烁的汗珠,看着青年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看着少年人赤忱的笑容……脑子里不可避免的浮现另一张脸来。
托那神奇系统的福,她的记忆力变得很好,也因而十五年未见的她本不应该还记得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可是朔州城中的时日,一笔一划嵌进她的脑子。
清晰如昨。
“娇气,上来,小爷背你。”
“公主千金之躯,沈某何德何能,敢与公主同床。”
“公主,会哭的娃子有奶吃,你不告诉我,我怎知你受了委屈,又如何为你出头?”
“……夫妻之礼罢了,天经地义。”
“公主,阿裕,沅懿……你好香。又香又软……喜欢我伺候你吗?”
“没关系咱们慢慢来,你什么时候说,爷我什么时候停下。”
……
男欢女爱啊……她现在是真的提不起兴趣。
“怎样?可有瞧中的?”
平康殷切的目光看着女子,楼裕和在场的女子皆是不同。毫无环钗首饰,仅以锦带将发高高束起。一身玄衫,为的是彰显威仪,而与华美无关。
场上正在纠缠的两个人,肌肉紧实,出手迅疾。然而在楼裕眼里,两人的招式犹如过家家般无趣幼稚,于是注意力不由自主的放在了两人窄瘦的腰身,俊朗的脸上。
“阿姊,我现在的身子,你若是想我死在床上,便直说就是了。”楼裕轻笑,因为神情疲乏,她懒懒散散的靠在椅子上,没有其他公主的优雅,但自带浑然天成的尊贵无双。
“我看你倒也不必太把沈钦放心上,十五年了,谁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阿姊,提他作甚。”
“得得得——我是管不了你。你这般苦行僧似的生活,谁不待说你一声深情,为着那个混账,守身如玉——断了多少人一步登天的梦。”
楼裕径直盯向平康,那双墨玉眸深不见底,像择人而食的猛兽,她拧紧了眉,直着头的手没放,微微侧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凉薄,抿着唇道:“他不是混账。”
那姿态像极了护犊子的母兽。
楼裕在面对自家姐妹时一向是温和的,此时刻意收敛的凶煞铁血威压毫不留情的散发出来,靠的近的几位公主脸都白了。似乎楼裕不是随意的靠在椅子里,而是手持长剑,银甲染血,狰狞嗜杀。
“他是英雄。”
地天立地的英雄。
“……”平康无言,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华阳如今不仅是她的阿妹,还是大延的摄政王,是大延的无冕之君。
君臣有别。
于是她低头,顺从的道:“是阿姊的不是,阿姊说错了话,引得你不快。”
一米七三的楼裕没来由的烦躁,唰的站起身,吓得周围的姊妹跪了一地。她更是胸口堵着一口气,看着满场侍卫也跪下来,目光在那些个青少年身上停留一瞬。
不,一点也不像他。
他永远不会怕她,更不可能给她下跪。
他是沙场的将军,是鹰隼,是苍狼。
却唯独不是家犬。
高挑消瘦的女子面容昳丽,但却威严骇人。她索性甩袖,大步离去,姿态丝毫没有女子的优雅轻缓。
罗十八面无表情的跟上,末了回头看了看和自家主公闹别扭的平康公主,神色冷淡的说:“今岁隆冬大寒,主上一直很努力的想开春与公主贺生辰。”
说完,利落的离开。
平康不可思议的睁大眼,思及罗十八话里的意思,整个人都陷入莫大的恐慌之中,她着急的驱散现场的人,让心腹拿她腰牌去请一直为华阳看诊的太医。
什么叫很努力?什么情况下才会连连过冬都要很努力?
不,不会的!她可是楼沅懿!是大延的不败战神,是大延的救世之君!
莫名的,她想起了神佑七年的冬天。
那一年她们出宫,在城内大街四散奔走,照顾伤员慰问老弱,努力的给远在城外大营亲临战场指挥的楼裕一个安稳的后方。那也是她第一次手刃兄弟,那些怀有异心的想要投敌的,被她亲手处以极刑示众。
她是大贺的公主。
华阳说了,公主和皇子负有同样的责任,她们也姓楼,也在玉碟宗庙之内。这些软蛋没骨头,一旦城破,他们或许是为奴或许是一死,但是她们呢?
在北蛮军队的铁骑之下,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千娇百宠的公主,只有一个下场。
生不如死。
她还记得,裹着灰扑扑的大氅,咳的撕心裂肺的少女。比她还小两岁,瘦弱娇贵,是最柔弱的明珠。
就是这病弱的少女,拖着残破的病体,游走在盛京城与城外大营之间,城内麻衣孝服,城外银甲加身。
孝服是新寡守丧,银甲是保家卫国。
她的阿妹是新寡的夫人,但也只是十八岁的少女,但她拎着长剑领着十八骑,杀进群龙无首的朝堂,一剑把那一心求和南迁的太后斩首时,整个盛京城都知道,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了。
什么是天子?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她下意识觉得,那个难挨的冬天里领着他们活下来,领着他们绝地反击,领着他们走向四海升平的女子,就应当是唯一的天子。
除了她,谁还配得上“天子”二字。
所以,平康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大半一同留守的朝臣都恳请她登基为帝,加冕天子的时候,她会果断的毫不犹豫的拒绝。
以华阳的性子,怎么可能怕那些酸儒文人的口诛笔伐。
现在,她努力回想起那时的楼裕,才发现在镇定果决之下的虚弱。
她那时,定也是觉得自己熬不过冬天了,才不肯登基。
“公主,本来老臣不该开口,可是殿下也并未特意交代臣封口,那臣就斗胆一言。”
“殿下思虑过重,积劳成疾,加上那年战场不惜带病上阵,严寒入骨,身体的根子已坏。老臣这十五年来,想尽办法调理休养,也只是为本该……的殿下续了这几年的命。此后如何,端看天意……”
“天意?!——她是天子!是天下百姓亲口承认的天子!她不该既寿永昌吗?!她救了那么多人,就没一个人给她祈福吗?!”
太医想起天下燃起的生祠牌位,香火不断。可是他们的殿下,仍旧是日益衰弱。
“或许……是,天妒英才……”
……红颜薄命。
“主上,这些药材……”
罗十八看着一堆堆从平康公主府送过来的药材,尽职尽责的分类归纳入库。主上的贴身侍从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竟也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于是她不得不接过这些琐碎的事物,让自家的殿下专心和小皇帝交接政务就好。小皇帝被殿下教的很好,不愧是四岁就嚷嚷着杀敌的孩子。
殿下一向没什么耐心,她应付整个大贺就已经耗尽心神,因此对于楼六便采取实践策略。
秀丽军四方征战的时候,他负责军需补给,粮草后援。新政推行的时候,他被派去最前沿与老顽固世家们扯皮。在国子监太学里和传统儒生一同习四书五经,考取功名的前一刻又能被派去新式学院考数算博士。
他见过大贺最北部边境的守军,也曾与他们同吃同住,他见过旱灾水患过后的黎民,知晓他们不易。
他化名陆六,走过大贺十六州,亲眼看着这个国家从满目疮痍到百废待兴,最后迎来新生。
“陛下,夜深了,歇息罢。”
因为天靖神佑两朝宦官乱政,所以现在宫里新进的内侍,都是少年男子。楼六本名楼晏,是神佑帝的庶出皇子。
他在冷宫里出生,被疯子母亲虐待囚禁。后来神佑帝的宠妃柳氏把他救出冷宫,亲自收养于膝下,视若亲子。可惜柳氏宠冠后宫,神佑帝对她迷恋到即使是车架北上亲征,也要带着。
还没有过几天,元妃柳氏随神佑帝一同被俘,后闻其自愿委身于长狄王,后被心狠手辣的长狄王厌弃临阵祭旗,高挂大军阵前。
本来的楼六对于从冷宫弃子一跃成为宠妃之子而满心欢喜,正待班师归来母妃赐名,结果被人说成叛徒之子,为人不齿。他满心不可置信,一心想上战场为母妃正名,却被兄弟欺压近乎丧命。
最后等来了楼裕。
那天女子长衫染血,手持银剑,大马金刀的坐在太极殿长阶尽头,俯视着底下或咒骂她大逆不道或害怕到瘫软在地或镇定自若静观其变,但她仍旧坐在那里,长剑当膝横放,抬头看着这大贺的文武百官。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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