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
骨头好像都被碾过一遍,似曾相识的疼痛让昏睡的人恍惚一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向境一睁眼,便看见头顶繁杂刺绣的床帐,眼花缭乱,愈发头痛。
这是哪?
“公子醒了?”
一个与荣安年龄差不多大的侍从拨开帷帐,恭敬之下是藏不住的欣喜。
“我……咳咳。”
不说话还好,一张口便觉得喉咙冒烟一样疼,咳嗽带动人都颤了两下,无意忽略的身上酸痛忽然就明显了,向境脸色一白,想到了昨夜发生过的事。
那侍从还不觉,以为是他身体不适,贴心地端茶润喉,询问要不要更衣起来。
“今日十五,皇上去皇后那里,吩咐公子好生休息,不准人打扰。您是要再睡会儿,还是更衣用膳?”
向境神色满是防备不安,忍着痛退后,尽可能离他远些:“你是谁?”
“属下叠玉,是公子的近身侍从。皇上早时封了公子为侍君,拨了我与皎皎来贴身伺候着。”
侍君?
“是,猗盈君。”叠玉看出他的疑惑,顺口解释道,“公子昨日承宠,按理今日要向皇后请安的。不过皇上怜惜,让您不用过去,先养好身子为上。”
毕竟他昨天疼晕过去,封越也不知道他何时能醒,醒了又能有多大力气过去请安听训,干脆就让他老实养着。至于是否会给他树敌,封越也并不在乎。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侍从,向境抓着身前的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目光闪烁无措,惶恐与不安写在脸上。他知道,平静的日子一去不返。
叠玉看向境小小一团缩在那里,也知道他心里委屈难过,遂让皎皎先去准备早膳,自己留下侍候向境更衣。
其实向境不想任何人留下:“衣裳放下,我自己可以,你出去罢。”
“不只是更衣,公子身上有伤,皇上吩咐要上药的。背上有些地方,公子自己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
向境脸色一白,心知他说的是哪里,更不想上药了。
可既有封越的吩咐,躲是不可能的。
眼见叠玉要动手,细白的手指先他一步解开衣裳,褪了寝衣翻身,任他涂抹药膏,脸上颜色红白交替,疼了就攥紧被褥,不肯出声。
然他一疼,身体微颤,叠玉轻声哄劝:“公子别怕,属下不会伤害您的,上了药就不痛了,您忍一忍,啊。”
脸埋在锦衾中,向境苦笑。
身上的伤,上了药就不痛了。
心里的伤要怎么办呢?
勉强算是上了药,向境避开叠玉亲近,自己穿好衣裳要下床。然而身后疼痛难以隐忍,他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好在叠玉时刻留心着,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摔伤。
“公子不适,还是先别动了。属下让皎皎把早膳送过来,在榻上用膳也是一样的。”
“……”
得,这下连床榻都不必下了。
看向境神色抑抑,叠玉忍不住劝慰。
“圣旨已下,公子回不了头了。虽是侍君,到底比无名无份的男宠好些,皇上也赐了封号,可见皇上心里有公子的位置,日子不会太难。”
往好处想,也就是这样了罢。
猗盈……
向境不想去深究这两个字的含义,再美好的意义于他也不过是羞辱。
乐颜轩地处偏西,却不似西苑偏远,清静却不冷清,周围植几株银杏柏树。如今入冬,银杏叶都落得差不多了,然只看余下金黄与苍翠交织,也不难想象出秋时金叶在绿植中纷飞的美景。
——质馆庭前也有两株银杏来着。
轩窗半开,向境趴在窗前,不披衣裳,也不觉冷——冷是一定冷的,只是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叠玉劝了两句,被他嫌烦要打发出去,亦未再多言。
同样轩窗半开的还有段回峰。
他避开了段业与向家,一直秘密与颜景舟保持联系,在羲旸两国间建立组织自己的力量。原本颜景舟因身份不便,不会亲自过来,只是这次不知怎么了,竟然特意跑来见他。
眼下,段回峰倚在窗边,与颜景舟一同等侍从回话。
他的手中捏着颜景舟给他的信息,心里想的却是去年正旦大雪纷飞,他捏着一卷书靠窗小憩,向境过来给他盖毯子。
向境体弱怕冷,也不知在宫里是否会冻着。
正出神,打探消息的侍从回来了。
“宫里新封的侍君,听说姓向。”
信纸顷刻多了两道皱痕。
侍从还在继续说:“年岁不过十四五,初次侍寝怕的不得了,挣扎不从,疼晕过去……”
疼晕过去?!
段回峰唰地起身:“那他现在呢?”
那人一愣,估计也是没想到这位殿下这么担心他:“现在应当没事了,封越好像挺喜欢他,连夜召太医,还赐了封号。他不是头一位侍君,有封号却是第一个。封越应当挺喜欢他的。”
段回峰松了口气:如此看来,向境短期不会有事,顶多是些皮肉之苦,言语之辱。向境心思通透,应当不会自寻短见,只是前些日子哄来的胆子怕都被封越磨没了,还不知他心里怎样害怕。
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的人,却被封越这般对待……
他似是忘了,向境有时也并不胆小,不然也不会只身独闯围场甚至跳崖救他。
他这副明显放心又稍显落寞气恼的神态落在颜景舟眼里,让他有了些许猜测:“莫非殿下也看上那个侍从了?”
段回峰淡淡瞥了他一眼,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没有,毕竟他……”
“您别同我说什么他是向家的人,他什么身份我们都清楚。”颜景舟吐了口气,缓缓道,“先前有人说,看见您与他晚上出游。我原也没放心上,现在想想,他可真是好本事。”
段回峰听他说话阴阳怪气,不乐意听,直截了当道:“你想说什么?”
颜景舟也不客气:“臣想说,那种祸害,丢了就丢了。”
云淡风轻瞬间风起云涌:“你说谁是祸害!”
“您为了他方寸大乱,难道他还不算祸害?您写这封信时,真的清醒吗?”
他拍下那张揉的看不出原样的信纸。
那是段回峰早几日传给他的,说他等不了了,要集结兵马救出向境,逃回羲国。颜景舟以为他受了什么大辱,马不停蹄从平城赶到渃水,想劝一劝他,谁知竟是为一个侍从。
“质子出逃是大罪!封越为抓把柄不惜行刺于您,如今您却要自己逃?”
“没有向境孤早就死了!”
“为您去死是他应该!您是太子,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应该?他凭什么应该?向境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可段回峰没有问。
他知道,因为向境不重要。
向境对于羲国没有丝毫价值。
可对于段回峰,向境很重要,重要到他已经不想去承担羲国大任,却又不愿让他失望。
雅间熏香袅袅,茶香氤氲,气氛僵持不下,谁也不觉自己有错。
见段回峰不说话了,大概率是不认同他的话,颜景舟态度更不好了,语气也逐渐轻蔑。
“我见过他,那张脸生得确实不错,可惜他心术不正,不该留在太子身边。”
“你住口!孤不准你诋毁他!”
一直不肯将两人情意宣扬出去,就是怕有人诋毁侮辱向境,委屈向境那么久,不料还是到了这一步。
“诋毁?殿下,您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一国储君的风范?”
颜景舟恨铁不成钢,更是不明白他怎么会为一个侍从糊涂到这种地步。难道为质两年,段回峰还秉承着那份悲悯众生的兼爱?
他根本没有去想段回峰会不会是真心对向境有情: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要这样一个被他人染指的残花败柳?
“他既说忠心太子,得圣恩荣宠,却又遭人染指,就该自戕谢罪。如今他活的好好的,殿下还不明白吗?”
“您让他走,他为何不肯?他是自愿去做那侍君的!挣扎不从?您真当他是什么清高守节之士么?不过是他用来勾封越的手段罢了,您且看日后他到底从不从。”
“向境不是那种人!”
他怎会甘心做一个供人消遣的侍君?他怎会甘愿留在封越身边都不肯与他一处?若是如此,向境又何必躲在质馆闭门不出?
“是与不是,殿下何不亲自去看看?”
段回峰一怔:去看看?
颜景舟看他愣住,冷笑道:“殿下不是正担心那位疼晕过去的侍君吗?不如委屈殿下装成侍从小厮混进宫去,亲眼看一看您心心念念的好侍从。”
段回峰刚要应,颜景舟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晦暗不明:“只是臣斗胆,请殿下与我一赌:三日后,若他还是不从,臣可以想办法救他。可他若是从了,您就从此丢开他,不准再问。”
段回峰轻笑,毫不迟疑:“好,孤跟你赌。”
向境什么性子他难道不清楚?也就是颜景舟等人,拿他的出身随意定论,不懂瑕不掩瑜,向境根本不似他所想的那般不堪。
再等等,只消三日,颜景舟心服口服了,自会帮他救出向境。
境儿,再坚持几日,孤很快就去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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