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向垣并没有出门行医。
他未做停留,出了平城,一路南下,避开所有人的势力范围。
他在躲。
闻生也不知他在躲什么,然他只需要服从向垣的命令,带着他穿过城郊偏僻之地,在即将进入一片树林前被迫调转了方向。
斜阳若影,倦鸟归巢。
闻生正驾车,忽听得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撞击声,他当即勒马,转身进了车内,入眼竟是向垣倒在座上,脸色苍白,呼吸不畅,手指攥皱了心口处的衣裳,正试图蜷缩身体缓解疼痛。
他大惊:“公子?!”
最近的心疾确是犯的勤,断断续续,隔几日便有一次,但来势如此凶猛还是第一次。
眼看他疼得就要咬上嘴唇,闻生眼疾手快地掀开袖子,将手腕送到他嘴边,被咬的一瞬间皱了皱眉,看他疼得难受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心里更是难受。
向垣还有意识,松口看见两排牙印,来不及说他就被一阵疼痛打断。
“不行,我……我走不了了……”
心疾突然发作,来势汹汹,疼得他仰头喘息,咬牙硬捱,犯了那么多次,向垣也能感觉到这次不一样,他甚至装不下去,失了力气靠在闻生身上,心里只想着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心疾。
他艰难开口:“去,找客栈……”
“还不现身!”
厉声喝令,四周出现一人,在马车外询问吩咐。
闻生扶着向垣,让那人驾车,调转方向,将他带回城中,找了一处偏僻客栈。
月光透过床帐,向垣惨白着脸,手指攥着衣襟,又因过痛而无力放开,任心疾折磨,无力抵抗。
“二哥,疼……我疼……”
“好痛啊二哥……”
他痛得意识模糊,竟说起胡话,声音轻细如蚊,缩在被子里小幅挣扎。
“公子恕罪,闻生僭越了。”
他在向垣手腕和心口处各搭了一块手帕,掌覆其上,内力化作暖流涌入筋脉,试图替向垣舒缓疼痛。
纵是冬日夜里,向垣硬生生疼出了一身又一身汗,闻生怕他身上粘腻不舒服,便一遍遍给他擦拭身子,向垣也不觉,时不时冒出些眼泪,直闹到后半夜,月亮西沉,向垣才终于睡得安稳了些。
醒来时人已经身在客栈,心口还隐隐发疼,纤细的手抚上那处,才发现原本应该褶皱的地方已经平整干净,是被人换了衣裳。
闻生一直守着他,没错过他一点动作,见他悠悠转醒,赶紧凑上来:“公子,您醒了?”
气息仍颤着,余痛在心口作乱,向垣撑着坐起来,无力靠在床头,由着闻生喂他用膳。
房间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向垣略一皱眉,鼻尖耸动,不愿费神去细辨那是什么药。
“那是什么?”
闻生一顿,罕见地没有回应,而是喂他喝完粥,才盛了药端至他面前,还贴心配了几碟不同的蜜饯供他配食:“公子,属下求您了,用些药罢。”
向垣一瞬沉默,脸色更不好看了:“我有没有说过,不喝?”
“这药治不好,只是止疼罢了。”
这么些年的心疾,还能被他一碗药治好了不成?
向垣自然知道,念着他也不容易,遂自己提箸搛了一颗蜜饯含食,看着闻生的眼睛亮了又暗,脸上有了些捉弄人的笑。
闻生:“……”
“公子,这不是任性的时候,您昨夜疼得厉害,若今日又犯,不喝药怎么受得了?”
向垣最怕疼,偶尔磕了碰了,就痛得眼眶泛红。
闻生时时小心,防这防那,吃茶用膳都怕烫痛了他,从来不曾让他痛过,唯有心疾他防不了,看着向垣哭得不能自已,他却无能为力。
可也唯有心疾,向垣宁愿自己忍痛也不肯喝药。
闻生一狠心,逼迫威胁:“公子不喝,属下便强灌给公子喝下。”
他果真端碗,作势要灌。然向垣不信他真的敢给自己灌药,语气平淡,不为所动:“闻生,你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敢灌,就永远不要再来见我,下次发作,由我自生自灭。”
他能灌一次,还能次次灌吗?若他真的敢,向垣回去就会让他离开,心疾愈发严重,他若不在……
“倒了。”
“……是。”
不多时,他又回来了,手中端了一盏茶。
“公子,润润喉吧。”
向垣看他一眼,目光无神,像是被什么抽去魂魄。他抬腕,茶盏扫到地上,伴着滚烫的茶碎成数片。
向垣面朝里侧躺下,语气听不出感情:“跪下。”
他再次醒来已是近午时。昨夜睡得并不好,这才真的缓过来,早时用的不多,现下正饿,下意识就要喊闻生。
“闻……”他恍然想起闻生被他罚了,自己还生他气来着,一扭头看他跪在榻前,一声不吭,听见他唤,抬起头。
向垣没看他,名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出口变成了“风燃”。
“属下在。”
“驾车,本公子饿了。”
向垣生气了?
头一回见向垣主动罚人的,还对闻生这样不理不睬,风燃低着头不敢乱看,依照吩咐驾车陪他出门。
闻生不知向垣去了哪儿,满心担忧,懊悔不该惹他不快,跪在这里受罚却不见向垣,只觉时间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下来,熟悉的声音悠悠传进耳朵:“看来果然掺了东西,这么久也不喊疼。”
“公子明鉴,属下万不敢动手脚。”
他坐在凳上,自己斟茶:“过来。”
过来,又不是起来。
他咬牙半撩衣摆,膝行到他面前,嵌进肉里的瓷片被嵌得更深,空气中飘着淡淡血味。
向垣半伏在桌上,歪头看他,语气好奇又天真:“闻生,本公子就那么不近人情么?你都不肯求求我。”
悠闲的语调,说到最后竟还有一丝委屈。
“属下犯上不敬,公子罚的应该,故不敢求。”
向垣满意点头,开始细数他的罪过。
“是了,你不敬。从前懈怠,大哥放过了你,后来偷听,大哥又放过了你。因本公子倚仗,连二哥都会对你格外开恩一些,所以你有恃无恐,敢对我不敬。”
“你该知道,你和白肃齐泉不同在哪里。”
“……闻生明白。”
他的一切都是向垣给的,从他的命,到他的本事,包括名字。
没有向垣,他早死在了那个冬日小巷。
“底线之所以是底线,就是因为别人动不得。闻生,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是非你不可。”
不是非他不可。
但是闻生离不开向垣。
他无处可去,是向垣给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
向垣顽皮一笑:“错了没?”
“错了。”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何向垣对他的心疾如此执着,怎么就成了底线。但向垣不说,这就不是他该问的事,明不明白,该认错都得认。
他放轻声音,示弱道:“闻生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公子不生气了好不好?”
向垣满意了,起身往榻边走,一面翻找伤药一面示意他跟上:“过来,我看看伤的如何。自己把瓷片拔了,我给你上药。”
闻生却拦着他:“公子累了,早些歇息,属下自己上药就是了。”
向垣不喜欢血气,又刚犯过心疾,再闻了血腥味更要难受了。
向垣也不多客气,把药塞给他,由他出去后苏叶进来更衣就寝。
忽然心里细细密密地疼起来,不厉害,却折磨人,心慌得很。
闻生躲在客栈外上药,想着遮了血腥味就回去,结果风燃急急跑过来:“闻生大人,公子不适,指名要你过去。”
他进去时,房间昏暗,像是已经睡下了。
可他听见向垣错乱的呼吸,上前撩起床帐:“公子?”
心疾又犯了?
“闻生?”向垣慌乱去抓他,“我,我心好慌,我好害怕。”
与平时完全不同,他没由来地心慌害怕,好像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他一如溺水的人,周身沉浮,汪洋如潮吞噬了他,他只能死死抓着闻生,获取那么一丁点安全感。
“公子不怕,属下在呢,风燃他们都在外守着,公子不怕。”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用力到闻生手背都被抓出鼓鼓的红痕。
忽然闻生觉得手背湿漉漉的,俯身看时,向垣正咬着被子一角呜呜地哭,脆弱又无助。
?!
“公子?”闻生立即拿手帕给他拭泪,也顾不得什么犯上不犯上,像平时向城他们那样虚抱着他安抚,“不哭了,疼就喊出来,咬属下也无妨,公子别哭了。”
“公子别怕,属下在这里,公子什么都不用怕。好公子,不能这样哭啊,哭伤了眼睛要不好看的。”
他声音低沉,语气却异常温柔,满是紧张担忧之情,这样虚抱着他安慰,向垣懵懵懂懂以为是哥哥来了,哭得更狠了,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对不起一类的话,听得闻生好似也得了心疾,痛得不能呼吸。
明明就是他错了,犯上不敬,还敢威胁向垣,这点惩罚又算什么?也值得向垣放在心上?
闻生心里庆幸自己随身带着乌沉香,此时拿了香囊,轻轻在他面前绕了一圈,乌沉香熏染,向垣便安静许多。他想向垣今晚是睡不安稳了,打算起身找香炉来。
结果刚一离开向垣就扑过来,颇有些神志不清:“别走!不要走,别丢下我!”
闻生不由心痛:他何曾这样恐惧?又何曾这样小心卑微?他到底在怕些什么?怎么会有人能舍得丢下向垣?
“好,属下不走,我们都不会走,没人会丢下公子的。闻生会永远陪在公子身边,绝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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