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境被安排着住进了乐颜轩。
封越知道他故意躲着,根本没病,却还是派了太医来诊脉,让他不必急着面圣。
到了第三日,封越才“偶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质馆的人说你病的严重,太医却说无甚大碍?”
是质馆的人欺君,还是向境欺君?封越着实想看看他的选择。
“回陛下,属下的确病得厉害。只是身在皇宫,有陛下龙气庇佑,自然不治而愈。”
封越笑道:“会说话。这样会说话的人,只庇佑怎么够?”
还得承享雨露恩泽才是。
与其发落,不如关在宫里,同样不会再扰他大计。
“能得一时庇佑已是属下前生修来的福气,陛下仁慈,能允属下御前侍奉,于属下是无上荣耀。”
“侍奉自然是要你侍奉的,只是……”
封越笑得意味不明:“这样一张脸,做侍从岂不可惜?”
虽然许多人都说他长相柔美,看不出刚毅,封越却能看出来,柔的只是面相,而非骨相。
向境的面相自是阴柔,所以很少有人细看,会细看的也未必能看明白。面相之下藏着骨相,坚毅凌厉,若日后长开,有骨相撑着,亦刚亦柔,男生女相,才更是绝美。
向境摇着头退后,然他受人压制,想躲却无路可退:“属下,属下愿为陛下效力,属下并非只有这一个长处的。”
“可朕看中的就是你这张脸。”封越不欲与他多言,随意挥手,便有押着他的侍从宫人将向境半拖半拽地带下去。
他低下头,水面倒映着他的影子,发丝垂下,掩去向境的表情,却掩不住心底苦涩。
人死后会去到天上吗?
向天漠会不会看见他如今的不堪?
细嫩的手掌抚上清秀的脸颊,他笑了:原来向天漠也会错。
父亲,围绕这张脸的,不止流言蜚语啊……
向境看着水面,一个念头闪现:干脆就这样溺死好了。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
他脱力靠在池壁上,随手撩起一串水花儿,晶莹水珠引起阵阵涟漪。
段回峰现在在做什么?他都在宫里住了三天了,段回峰早该知道了吧?他会气自己不告而别吗?不,段回峰才不会生气,他一定担心坏了,也不知葫芦与荣安能不能劝住他。
过了今晚,他就彻底配不上段回峰了。
向境看着水面倒影喃喃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向境一惊,没想到会有人接话,更没想到自己竟将心里话宣之于口。
倒影顷刻散开,虚幻的向境碎成许多片浮在水面上,随波动荡。
来人看着十六七的年纪,容貌清丽,捧着一身衣裳:“这里是皇宫,你不能乱说话。”他把托盘放下,举起一只手,作势砍向脖子吓唬他,“会掉脑袋的。”
向境想退开躲他,意识到自己还泡在水里,不着寸缕,进退两难。
那人看出来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俯身靠近去抓他:“行啦,躲什么……呀,好软,你几岁了?”
向境不知他是何人,不敢轻易得罪,老老实实道:“十四岁。”
“你别,我,我自己洗。”
“你都洗了半个时辰了,皇上等急了怎么好?”
那人十分自来熟,手脚麻利把向境从水池里捞出来,丢开他原先那身侍从服,换上一身华服,轻软舒适,有刺绣有暗纹,比起世家公子的也不逊色,只是……
只是明显就是供人消遣的玩物小宠穿的东西……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身上也是这样一身衣裳,只是不如他身上的精细。
“你,也是……”
他难以启齿,那人却明白他想问什么,也不觉有何要遮掩的,大大方方应下:“嗯,是呀,我与其他男宠都住西苑来着,还是头一次见有男宠住宫殿的。我叫乐君,你呐?”
“……”
向境不悦,遂扭头不理会他。
他才不是封越的男宠!
不过,他好像也不能再做段回峰的太子妃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宫里都传皇上新看上一位向公子呢,叫向境是不是?向啊……诶,听说羲国都城有一个大族,就是姓向来着,你认不认识?”
“……”
他好吵。
乐君却不觉得自己话多,叽叽喳喳问他:“你怎么哑巴了?”
“平城向氏?那是我……”向境微微一顿,“我从前住的地方。”
“啊?”原先的羡慕化作同情,无不惋惜,“难怪了,我跟你说,陛下可讨厌向家了,他一定往死里折磨你。”
“……”
向境不愿意听他说这些,随口换了话题:“皇宫不都有暗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乐君瞪着那双好看的眸子:“出去?你疯了吧?这里是皇宫,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再说,我在这,虽说日子难混,可好歹能有口饭吃,出去了,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看你呀,生得不错,身子又软,榻间再乖顺听话些,恩宠或许能长点。可惜你姓向,估摸皇上是想拿你出气呢,还是小心伺候罢。”
向境听他这样分析,毫不隐晦地评价自己的容貌如何,侍寝如何,听得实在不是很舒服:“你一个男子,怎么……”
“男子?”乐君笑得更开心了,上手摸摸他的头,像哄小孩似的,“向境,你真的是太小啦,等你失宠了就知道了,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在宫里没有恩宠,你连人都算不上。”
他笑起来声音那么好听,说话却这样……
向境分心跟他说话,没留意他已经帮他束好了头发,甚至施了些香粉颜色,一时没忍住嫌恶的神情,被乐君瞧去,亲昵刮刮他的鼻尖,失笑道:“行啦,皇上面前可别这副模样,要挨罚的。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向境赌气掬起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泼去,方才施的粉黛顿时化水无形:“死便死了,本也不是我愿意来的。”
可封越到底没舍得让他死。任他躲闪还是挣扎,怯懦还是恳求,封越都没让他死。
他第一眼瞧上的原就是向境素净清淡的模样。
何况会反抗的才更有趣儿。
封越一顿。
一缕幽香钻进七窍百骸,勾着他的魂魄。
是向境身上的香。
他方才那不情不愿的样子,竟还知道拿香料勾人?难不成是有意与他玩欲擒故纵?
只是眼下这小脸惨白的模样再可人,封越也不想一次把人弄死,毕竟向境的确不错,各方面都是,他还没尝够。
太医来回鼓捣一阵,又诊脉,又拿银针刺穴,才过来回禀。
“回禀陛下,臣已经测过,向公子身上没有内力,无法催发香气。想是他的生母曾用过一些东西,损伤肌理,影响了尚在腹中的向公子。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不易去除。”
“至于晕过去……”太医抹了把汗,斟酌开口,“向公子年岁尚小,怕是经不住这样折腾,疼晕的,歇一歇就无碍了。”
说的够明显了吧?年岁小,经不住,怕疼,该暗示的都暗示了,皇上不懂怜香惜玉可就与他无关了。
封越低声笑了,喉咙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太医只当没听见,开了药方便告退了。
娼妓之子,果然不一样。
那日,段回峰原本很高兴的。
“向境!”
段回峰兴冲冲回来,想告诉向境一个好消息。
他今日遇见沈合欢,偶然提起可以让云景做个人皮面具,这样向境便可假借他人名义出门,不必日日关在房间了!
可他推开向境的房门,一个人都没有。
葫芦说,封越把向境带走了。
段回峰坐在书房,没有用晚膳。
天光渐暗,他推门出去,心里隐隐希冀门口能跪着一个人。
……有两个。
他把写好的书信丢给荣安,一个人回了寝室。
段回峰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寝室的。
清醒时的痛苦,才最磨人。
段回峰从未有一刻这样清醒。
愈清醒,愈痛苦。
他太想向境了。
可越想向境,他就越知道自己不能乱,若是向境在,一定不愿见他失魂落魄至此,没了最基本的定力。所以他得镇定,就像向境还在。
向境一个人在宫里会不会怕?会不会受欺负?封越是要打他还是杀他?亦或是……
他打了个寒颤,寒风吹进心底,通体冰冷。
平时不觉,可此刻他倒在榻上,只觉太空旷了。烛泣血,锦衾寒,向境的气息被冷意侵染,再寻不到丁点安慰。眼泪滑下,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
明明昨日,向境还躺在他身畔,与他双手交叠,欢喜又羞怯。
世事茫茫难自料,物是人非事事休。
做这个太子,有什么意思?
连自己爱的人都护不住,做这个太子,有什么意思?
两年为质,诸多折辱,百般刁难,他都不曾哭过。
他悔了。
他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了。
羲国如何?百姓又如何?他一定要用向境去换羲国繁盛百姓和乐吗?任他将来黄袍加身亦或青史留名,段回峰只想要一个向境。
发冠歪斜,他亦不觉,眼泪越来越多,浸湿了发丝。
我错了,我不关着你了,你别躲我好不好?
我带你出门,让你随侍。
我不让你一个人走了,我们一起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境儿,孤命令你回来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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