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那日,大雪纷飞,纷纷扬扬的雪花大片大片地飞舞,迷了看客的眼。众人躲在檐下门内,唯有葫芦好动,穿了棉衣就和哮天一同雪地里打滚。
段回峰看了一会儿就回屋看书去了,没人拘着,葫芦也更加放肆。
“荣安,雪小了,你过来呀!”
“玩你的去,大冷的天,我光看你就……啊!”
见他推脱,葫芦也不多废话,团了个雪球扔过去,结结实实砸在荣安身上,四溅的零星雪块钻进脖子里,冻得荣安一抖。不待他还手,一枚雪球又砸在头上,荣安当下忍不了了,俯身团了两下就扔向葫芦。原本按荣安的准头是一定能砸中的,然而半路被哮天跳起来一顶,绽开的雪块落了它一身,葫芦一点儿没沾上。
葫芦拍手笑道:“好哮天,没白养你!”
闹腾着,几人都加入战场,时机有先有后,目标却一致对准荣安,四面八方接连不断的雪球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一面躲,一面攻,还不忘抱怨:“凭什么只打我?”
葫芦道:“因为你厉害啊,我们不合伙,岂不任你欺负?”
“那向境呢?平常都是他教训你,你怎么不趁机报仇?”
雪势小了,几人全到院中打闹,唯有向境还立在檐下,浅笑着看他们打雪仗,手揣在袖中御寒,正出神游思,听见人唤,神色微讶。
葫芦吐吐舌头:“得了罢,今日正旦,我还上赶着找教训?”
其实向境平时不会总揪着他教训,葫芦不过找借口掩饰。向境只是行事像常安,又不是人像常安。跟荣安闹,顶多砸两下,跟向境闹,只怕明日就风寒了,被段回峰责骂事小,他可不想害向境生病受苦。
他平日在坊间游走探听消息,自然也听过不少风言风语,比如说向境攀高枝,手段下作的,说他母亲旧事,揣测他的身世的,诸如此类,恶意取乐,低毁谩骂,气得他总想上去理论,又顾忌着段回峰的处境不敢妄动。如今,担心他体弱也不敢直说,怕传出去成了他人谈资,给他抹黑。
趁着葫芦分神,荣安团了一枚硕大的雪球,冲着他后背砸过来,葫芦不备,直直趴进雪地里,扬起一片雪花。
向境失笑摇头,转身进门。
他本想问段回峰要不要出来透透气,雪已经小了许多,看葫芦他们打雪仗放松心情。
谁知段回峰不在书房,倚在暖阁轩窗边,手里还握着一卷书,斜抵在桌沿,身边小炉正烧得旺,炭火发出噼啪声,满室酒香,不饮自醉。
许是昨夜守岁,睡的太晚,段回峰睡着了,气息舒缓,酣然入梦,卸下了所有防备,细密眼睫投下小片阴影,是与平时所见不同的从容平和。
向境不能饮酒,身处飘溢的酒气中,好像熏染上几分醉意,竟觉得这样的段回峰很好看。
他被脑中想法唬了一跳,心知实在不合规矩。看他睡得沉,不忍叫他,虽有火炉,靠着轩窗也有寒气,便轻手轻脚抱来一条薄毯给他盖上。
感受到另一人的靠近,段回峰眉心轻蹙,悠悠转醒,眼睫颤抖两下,入眼便是向境半跪在身前给他盖毯子,眼神惊讶,像是没料到他会醒。
他醒的快,一瞬便神色如常,向境却还是捕捉到他初醒时的迷蒙神态,澄水如鉴,当真是千斛明珠未觉多,乌黑瞳如千尺潭,惹人坠入其中,无法自拔。
愣了一瞬,向境往后退去,支撑的腿也落在地上。
“殿下恕罪,属下并非有意惊扰。”
段回峰也一愣,将书丢在身侧:“无妨,起来罢。”
确定他没有异常反应,向境起身收了毯子,默默站在一侧。
“外面什么动静?”
向境道:“是葫芦他们在打雪仗,雪已经小了,殿下可要出去透透气?”
段回峰摇摇头:他们玩得正好,自己去了只怕要扫兴,讨人嫌。
然他也不愿总在屋子里闷着,静默片刻,开口道:“孤记得,质馆后院有一片翠竹,昨夜听了一夜敲竹声。你随孤走走,取两只坛子,收些竹叶上的雪水来泡茶罢。”
向境点头应下,先取了大氅给他披上,系好缎带正要走,段回降竟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然而只一瞬,不待向境反应便放开,一面朝外走一面嘱咐:“你体弱,就多穿些,手指冰凉。”
“……是,谢殿下关怀。”
竹林葱郁,段回峰立于竹间,修长竹叶静静载着雪,岁月若止,遗世独立。
已经一年了,不论怎样,总算是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年,日后……
思绪被吸气声打断,他回头望去,向境半隐在林间,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放在口中含着,他几步过去,一片竹叶的边缘挂着浅浅血迹,边上的雪染成了红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先回去处理……”
“没事的殿下,”向境连忙道,“我换只手就好了。”
像是为了证明,他迅速倒换坛子的位置,受伤的手止住了血,稳稳抱住坛子,就要去接竹叶上的雪,却不防动作太快,竹叶被寒气一冻,锋利异常,从食指处狠狠划出一道伤,殷红的血染红了一整片叶子。
“!”
段回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别接了,回去!”
尽管向境推辞,段回峰还是强制替他上了药,缠上绷带,细心包扎好,叹道:“这几日注意别碰水……早知如此,便不让你去了。”
“不妨事的,一点小伤罢了。”
辰山,禇云院。
向城与林可仪在后院烹雪煮茶,把向长仁交给白肃等人带着在院里堆雪人。
白肃拍拍手,递上两块煤块:“好了,小公子,去给雪人点眼睛了。”
向长仁攥着煤块,却避开白肃要举起他的手,跑出禇云院。
白肃赶紧追上去:“小公子这是去哪?”
向长仁不理他,迈着小步子跑向平风院。向垣原本倚在窗边赏雪,忽见闻生白肃跟着向长仁进来,莞尔一笑,自瓶中抽出一枝梅花逗弄他,问道:“仁儿怎么过来了?”
小娃娃张开手,煤块放进他的手掌。
“仁儿堆雪人,要点眼睛,给三叔叔点。”
向垣牵过他的手,擦去手心沾上的炭黑:“走,三叔叔去看你堆的雪人。”
他坚持一定要向垣来点,煤块嵌进雪里,向长仁仰起冻得红彤彤的小脸,期待地问:“三叔叔给雪人点了眼睛,三叔叔高兴吗?”
向垣一怔,旋即笑道:“本来不高兴的,仁儿让我给雪人点眼睛,就高兴了。”
小孩子的内心总是敏感的,向垣在辰山待着,时不时闭门不出,有时陪他玩,也偶有出神。
那天闻生回去,只给他看了手背上的烫伤擦伤,说向城一时气急,打翻了茶水,骂了两句就没事了。向垣虽有所怀疑,观察两天,看不出什么异常,也就没多想。只觉得自己太过放松轻敌,险些毁了向城的大计,又害的闻生挨骂,遂把自己闷在辰山,不在平风院就在暗卫营。
向长仁年龄小,辨不清他脸上表情,只当他心情不好,才特意跑来想让他开心。
夜里,闻生放下帷帐,熄了烛火,向垣的声音又轻又小,像是自言自语:“闻生,你猜,明年这时候我们能不能回平城向府?”
“公子想回去吗?”
“……我还是喜欢辰山。但是向府里,有二哥哥给我种的竹子梅花,辰山没有。皇宫里,有我和表哥……算了,现在应该没了。”
闻生见不得他伤心,只将他的心思记下,打趣道:“公子这话,将军听了要伤心的。”
向垣轻笑:“大哥才不会呢,他有嫂嫂,有仁儿,少我一个惦记有什么关系?”
“那公子也可以娶亲啊,单说平城,就不知多少人盼着嫁给公子。到时候有了夫人,再有小公子或小小姐,公子也……”
“闻生。”
闻生听出他语气不悦,自知失言:“……是,属下多嘴。”
闻生抱着被子靠在床榻一角,心事重重,毫无倦意。
不一会儿,向垣先忍不住了。
“有话就说,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公子,您得答应不生属下的气,我才敢说。”
“哦?我若不答应呢?”
闻生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又坚定地说道:“那我也要说。为了公子,属下死也不怕。宜衡公主……实在不是公子良人。”
向垣懒懒道:“因为她不回信么?”
这几个月来,他人虽不离辰山,却暗中给封乐翎传了不少信函,尽言向城怕他惹事,关着他不肯放行,不敢与他人多有交集,便只好将心事诉给她听。写辰山的日升月落,朝云晚霞,深秋枫叶与冬日梅花,闲来无事的读书偶得,率真幼童的童言稚语,字字真情,句句戳心。
封乐翎只回了两封信,一问他为何给她写信,一言,善。此后再无音讯。
然而向垣还是锲而不舍地写给她。
闻生一想起来就生气,他家公子是什么人物?封乐翎竟如此不知好歹!
“公子与她隔着国仇家恨,若来日将军提剑杀进渃水,公子要如何取舍?就算来日冲破桎梏,也未必能长久。天下多少女子爱慕您,何必一定执着于她?宜衡没有出彩之处,若为身份,段氏也不是没有公主啊。公子倾慕她,事事都要说与她知晓,可知将军若知道,一定动气,只怕大夫人和二公子都护不住您啊。公子担着多大风险,她一概不知,只为这一点,闻生也替公子委屈。”
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越说越担心,没想到向垣却笑出了声。
“难怪这几日你总提我娶亲的事。闻生,在你眼里,本公子难道是为情爱不顾大局的人?”
闻生小声道:“……我只是想着,公子难得对一人上心,不想公子情意错付,真心喂了狗。”
向垣摇摇头,向他解释:“我今日才知何为关心则乱。闻生,我从一开始就没看上她,你跟我这么久,还不明白我的想法?”
自打他们避世辰山,他做的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
“公子,我……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了。”
向垣轻声道:“这话说到这里便罢了,日后不要再提,尤其不能让大哥知道。”
就算他真的看上封乐翎了,那也该向城考量,区区暗卫,敢置喙主人私事,他怕是真的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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