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段回峰正要用膳,向境端上一碗面后葫芦和荣安跟进来,贺他生辰。
段回峰一怔。
葫芦嬉笑道:“殿下莫不是连自己生辰都忘了?”
段回峰还在状况外,眼睛在他们三个之间来回打量。
向境轻声提醒:“殿下,今天是十月十九。”
十月十九……都十月十九了。
“荣安,今日不练了,你与葫芦都休一日。”说罢示意向境,发放赏银,任他们谢恩出门,荡开眉眼,一面用膳一面嘱咐,“质馆那四个不能歇,多发些赏银下去。”
向境笑应:“殿下真是偏心,放他们去玩,事情都留给我了。”
段回峰挑眉:“你若想去,放上十天半个月孤也准。”
只怕准假之后向境还是待在质馆,寸步不离他身边。
“三公子昨日就遣人送了贺礼,属下已收在库房,殿下有空不如去看看?听来人说,他被将军关在辰山出不来,不能亲自来了。”
“也该有个人能管束他。”
向城都有儿子了,他还在外游荡,想当初向城在他的年纪就已经能独挡一面,甚至向垣还是他给带大的。反观向垣,仗着有人撑腰,恃宠而骄,越大越没个正形,也不知世人关于他的传言到底从哪儿传出来的。
“向境,陪孤出去走走罢。”
“是,殿下想去哪?”
他犹豫片刻:“……净云寺。也很久,没祭拜过母后了。”
简单收拾就要走,虽说秋日清朗,然天气愈发冷了,一层秋雨一层凉,凉意已经添了四五层,自然是早去早归的好。只是走到质馆门口,听见守门侍卫窃窃私语。
“你说荣安,葫芦,哪个不比他跟太子亲近?怎么太子偏偏爱让他伺候着?”
另一人哼道:“不懂了罢?哪是太子愿意让他伺候,是向境爱贴着太子,抢了别人的位置。你瞧太子是会苛待人的?怎么葫芦跟荣安出门,独留他随侍?”
薛景全想到什么,一时激动,仿佛窥得宫闱秘事。
“之前就听说,向境是妓子生养的,莫不是怕被向家遗弃,动了歪心思,攀了太子的高枝?”
那人深以为然,不屑道:“怪道呢,看着柔柔弱弱,生得一副勾人样,不知道的以为哪家姑娘小姐。”
又一副恍然模样:“你既说他母亲是妓子,那他未必是向天漠的儿子啊,你看他面相,怕是……”
闲言碎语进了段回峰的耳朵,面上显出不痛快,向境见状连忙轻咳两声打断他们。
两人一回头,段回峰脸色阴郁,身后向境低垂眉眼,看不清表情。
“向境,这质馆是谁说了算?”
向境明白他的意思,应道:“殿下虽暂居此处,也是有权发落的。犯下大错者,回禀陛下处死便是。”
两个侍卫当即软了腿,生怕段回峰真的发落了他们,懊恼嚼舌根也不知看看地方,竟让正主听去了。不说太子与向境是否清白,只诋毁太子近侍一条便足以让他们滚出质馆了。
然段回峰虽气,却到底不在自家地界,不想生事,只能先让向境忍下委屈,教训两句便不了了之。
走了一段,向境却并没有什么异样。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殿下希望我有什么反应?”向境浅笑着回应,平静得好像那些话不是在说他。
“他们说不说,事实都无法改变,何必在意闲言碎语?何况,属下如今并不在乎这些,他们说再多,您也不会因此疏远我,属下又何必担心?”
“你就这么自信孤不会疏远你?”
“属下并非自信,而是相信殿下。”向境笑盈盈地解释,“我相信殿下不是听信他人一面之词动摇内心决断的人。”
不论出身地位,平等包容所有人,不轻易动摇,才是段回峰。
听上去像极了巧妙的恭维奉承,偏偏向境一说就好像成了发自真心的赞颂,没有多年交情无法说的如此笃定认真。
段回峰故意叹息:“原来你也是会说这些话的。”
“在殿下身边,谁不会说呢?高处不胜寒,殿下英明神武,自然能辨明真伪,亲忠远奸。”
他好像在顺着段回峰的话说下去,又像是故意应和他的故作失落,意有所指,借玩笑言真心。
段回峰道:“乍一听像是好话,细细品来倒像拐弯抹角骂孤无能呢,你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属下嘴笨,好话也不好听,亏着殿下宽厚,才不与我多计较。”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已到了净云寺脚下,来往香客驾肩接迹,信男善女虔诚祷告,向境噤了声,学着段回峰双手合掌与偶遇的和尚还礼。
先前段回峰忘了生辰这回事,来净云寺也是一时兴起,遂没有张扬,随着人群进殿,烧香礼佛,内心轻诵经文,最后郑重许下心愿,诚心叩拜,求神佛庇佑。
红带绕在枝上,动作小心认真。向境心生一念,有意窥探他的愿,却不想段回峰什么都没写。
段回峰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他盯着满树红带出神,以为是疏忽了他,几步折返递来毛笔和红带。
向境习惯性接过后一愣:“给我的?”
段回峰略一点头:“孤随处走走,你不必着急。”
净云寺是诺水香火最盛的寺庙,即便改朝换代也未能撼其地位,香火不断,前来供奉还愿的人络绎不绝。尤为有名的是空尘大师,修行多年,普渡众生。据说他为人开导解惑,从不分高低贵贱,难易轻重。来时愁云密布,去时意气风发,顺和心意,所求皆可得。
段回峰自没想过见他,自己也没什么郁结需人开解,只在寺庙后院闲步。
“这位公子,可要求支签?”
循声望去,一人披着黑袍戴着斗笠,面前支一架小桌,桌上一筒竹签,竹筒旁的破碗比寺中地面还干净。
见他望过来,笑意扩散,却并不逢迎,像是笃定他会过来。
修长的手附着一层薄茧,轻轻放进碗里两块碎银,执筒摇了片刻,掉出一支竹签。
那人拾起签端详片刻:“恭喜公子,虽经小难,安然无恙;虽经坎坷,诸事顺遂。”
段回峰道:“承蒙吉言。”
黑袍人话锋一转,可惜道:“公子将来家庭和睦,子孙绕膝。只是姻缘坎坷曲折,彼此折磨。不如我替公子去了这过程,好诸事皆宜?”
“所愿得偿便已足够,不可贪得无厌。”
被点也不恼,反而哈哈笑道:“公子说的是,不可贪得无厌。”
说罢不再多言,前脚踏出寺门,候在一旁的向境便迎上来。
走到半路,忽地起了雨,向境没有备伞,正值晌午,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楼,连午膳一同解决。
段回峰刚入座,包厢外就有人敲门。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这位公子,发发善心,赏口饭吃罢。”
向境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向境。”
向境惊讶回头,刚想解释就见他不容分说的目光。
二人收了赏,千恩万谢地离开。打发走他们,向境忍不住道:“这种人招摇撞骗,浪费殿下的心意,您何必理会他们?”
段回峰反问道:“向境,孤很缺这些钱吗?”
“您是太子,是储君,自然什么都不缺。”
“是啊,孤什么都不缺。”手指抚过杯壁,指尖传递热茶的温度,段回峰像是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所以,被骗了又如何呢?太子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缺,流民千万,如何分辨?孤不怕他们装可怜搏同情,只怕他们是真的可怜。深秋寒凉,又遇骤雨,兴许这几两银子能让他们活下去。”
若真的可怜却无人施舍,早在饿死之前就已经被人心冻死了。
向境试探道:“若您明知他们是骗人的,还会施舍吗?”
“不会。”
看他意外,段回峰失笑道:“孤很像人傻钱多的无脑阔少吗?”
向境松了口气:“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段回峰敛了笑意,淡淡道:“孤最痛恨欺骗,唯这一点,绝无容忍。”
是真是假无人说得准,不过是向境一己之见。萍水相逢,几两碎银,真真假假也未必太放心上,善心喂狗,权当散财罢了。可若是亲近信任,付之真心的人,他绝不轻饶。当日常安不辞而别,他除了伤心,更有一丝气恼梗在心间,气恼他的欺瞒。常安自小跟着他,却从未对他说过实话。
羲国由盛转衰,积贫积弱,除去段业昏庸,更有底下人的阿谀奉承,欺上瞒下。前朝奸臣当道,后宫纷争不断,芊柔红口白牙颠倒是非,害得母后不得圣心,郁郁寡欢,选择了自尽宫中。
纵使有时向垣说话不中听,段回峰也不会气恼,因为他知道那是实话。之前散心,向境言语冒犯,他也不曾责怪。
隔着氤氲雾气,玄衣似是罩了一层纱,唯有金线纹样惹眼明晰。
这才是一个太子该有的心境,向境愈发觉得,段回峰是值得他拼劲全力去保护的人。
他举杯浅笑。
“属下以茶代酒,贺殿下得偿所愿,岁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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