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最热的时候结束在周祁启程返关的时候,苏君寒碰不得凉物,眼见着宋子安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自己竟馋得不行,路上一直念着滋味,宋子安平日里纵容,可这件事上却没再松口,只看着他独自撑着下巴发呆。
马车行得很慢,苏君寒手里捏着军防图,好看的指尖如玉兰花一般泛着娇弱的瓷白,冰冷且柔软。马车外面的阳光本想透进来,却被帘子挡住,偷偷从缝隙里瞅准机会卡进来,洋洋洒洒,星星点点地落在苏君寒手里的图纸上。
苏君寒好像是在凝视着它们,又好像只是单纯地看着图,宋子安与他亲密无间了许久,一眼便看出了他正凝神发着呆。
有东西落进了苏君寒手心里,他瞧着宋子安剥干净的核桃仁,嘴角绽开一抹笑意,“你竟然还随身带着核桃?是东宫的吃食委屈你了不成?”
“东宫的吃食精致,倒不算是委屈了我。只是有人被沉疴痼疾折磨着,东西也吃不下,我身上如若再不备着些,你这一日就又要没精神多久?”
苏君寒笑意一僵,圈晕一般的阳光像是一束能够灼烧着人的东西,似乎烧着了苏君寒的手指,他缩了缩手腕,慢慢柔软无力的指节垂落下来,军防图也如同死物一般落在地上——即便它本来就是死物。
“我知道你还爱在担心你的身体,但许多事情既然早就已经木已成舟,便不必再过于拘泥从前。更何况如今在你身边的人,都竭尽全力想要忘记你身上的伤痛,他们都一样爱着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苏君寒用力攥紧了指节,圆润的,打磨的上好的指甲却不小心在手心里留下一道红痕,“父皇已经开始忌惮我,这对我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现在曹烟蕊已经……”
“你有没有后悔当初通过皇后娘娘的手救我?”宋子安长叹一声,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在桌上,“若是你没有救我,自然不会受到太多掣肘。”
核桃仁很轻,放在桌上可以看见轻微的抖动,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苏君寒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他的话。
宋子安以为他要逃避。
苏君寒说道:“若是真的问我有没有后悔之意,我实在是说不明白的。但是,倘若再让我做一次选择,我还是会救你,因为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宋子安,是我的左膀右臂,更是我心尖用血温养的人。”
是我的万中唯一。
“总会有办法的,不用急于一时。”宋子安垂下眼睫,“我总有一天能够帮你找到治好你身体的人。你一定会一生一世,顺遂健康,安平喜乐。”
苏君寒闭上眼睛假寐,一点湿润从眼角落下去,晶莹的液体坠在下颌处,摇摇欲坠,无力地落在衣袍上,沾湿了单薄的衣衫。
“我知道你很累,但你走的这一条道路,确实不易,道路荆棘,我亦只能成为你手中利刃,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今日的阳光刺眼,却并不灼人,周祁带着刀,身上着甲,冷寒的银色为他本就坚毅的面孔润上一些刻板,露出只属于军人一样的坚韧。宋子安抓着苏君寒的手引他下来,洛清欢与方祺睿竟也在,苏君寒反手捏了捏宋子安的手指,和煦一笑。
“太子殿下。”
“洛大人。”苏君寒伸手抬了一下洛清欢行礼的手臂,“昨日见过洛大人以后,若是大人有了任何主意,都可以让人前来知会本宫。不论大人作何打算,本宫都会倾力相助。”
“多谢殿下,微臣拿了主意以后自会亲自登门造访。”
苏君寒点了点头,眉眼却落在周祁身上。
苏君寒与宋子安才回到阙京不久,与周祁和苏宜年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上一次几人相见还是在宴席之上,如今私下里见着了,却因为身份的缘故,竟说不出话来。
“周将军一切可好?”
“承蒙殿下的福,一切都好。”周祁转过来对宋子安道:“多日不见侯爷,侯爷倒是将养得不错。”
宋子安抬手,摘下落下苏君寒头上的一片嫩绿柳叶,“承蒙周将军的福,我一没上战场上劳心费神,二没有亲自教导一些小家伙,自然乐的清闲,不比将军瞻前顾后,将军如若乐意,我们倒是可以换一换?”
“廷之又在开玩笑了。”周祁将东西卸下来,塞进苏宜年的手里,“好久不见,不如我们简短聊聊?你今日亲自过来,不会只是为了送送我这么简单吧。”
“好啊,借着今日的机会,咱们切磋切磋。”
夏柳常青。
苏宜年手里抱着周祁的东西,与苏君寒一同候着二人,苏君寒眉目似冰雪,多的是冷寒的味道,让人不能亲近。苏宜年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有点怕这一位让人摸不清楚想法的皇兄。
许是苏宜年的目光太过炽热,许是烈阳太过灼人,苏君寒转头看他的时候,苏宜年似乎被烫了一下,连忙别开了眼睛。
“说起来你们在关外的那些时日,我和廷之一直都很担心你们。”
“有周将军陪我在身边,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苏宜年笑了笑,手臂有些发麻,“还是太子哥哥比我累些,如今京城诡谲多变,正是多事之秋,能有现在一派盛景,也是太子哥哥的功劳。”
”是吗?”苏君寒笑了一下,“你只是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听见的传闻吧,其实如今的阙京,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就像你们两个在战场上打仗一样,也不能保证次次都会赢。”
苏宜年的手藏在臂缚下面,指节捏的发白,苏君寒恍若未闻,问道:“谢安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佳,可是哪儿不舒服吗?把东西放下来吧。”
“不必,不必了,太子哥哥。”
苏宜年不知是否是心虚,他隐隐约约总觉得苏君寒察觉到了什么,但苏君寒偏偏只是闲聊着,中间插的话却不由得让苏宜年有些汗颜,就像是苏君寒猜中了所有,只等着旁人咬钩上线。
拆吃入腹。
“你若是有什么困难的事情,那可以都告诉我。我作为你的皇兄,自然会为你做主,你也应该知道,即便周将军赴往战场,但有些已成定局之事,必然也已经更改不了。你想要周将军早点回来吧?那就务必要解决当下燃眉之急。”
冷汗随着心里的浓烈不安从额角淌下来,苏君寒体贴地奉上干净的巾帕,手里的东西被身后的奴婢取走,苏宜年颤抖的手终究是袒露在苏君寒眼下,再无遮蔽。
苏宜年到底还是放弃了,他捻弄着指腹,问道:“若是太子哥哥能够赴往战场,大概也能明白我们两个人如今的感受。前面前赴后继,死了多少的人,可是所有的繁华似乎都与我们无关。”
“有人克扣了你们的粮草?”
“不是我们太弱,而是敌军太强。”苏宜年咬牙道:“是我太过于弱小无能,是我大意,才守不住……万千的将士。”
苏君寒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见过战场上的流血。
但是宋子安见过,他曾经在混着血水的泥浆里同人打斗过,曾经亲眼看着兄弟在自己眼前失去生命,但是即便是在苏君寒面前,他也鲜少将战场上的见闻说给他听。
“战败不是荣耀,退却才是。”苏君寒低下眉眼,“你应该比谁都要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若是让父皇知道……”
“父皇也曾经御驾亲征,我还在宫里养病的时候,听说父皇有一次战败……你还记得廷之的父亲宋闻煜么?当初宋夫人与父皇一道出兵,回来的时候,只剩下父皇一个人。”
苏宜年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段无人提起的禁忌,苏宜年不知道,可是苏君寒韬光养晦了这么久,比谁都要清楚阙京的肮脏丑陋,所有人的败绩羞愧——包括自己的父皇。
“可是最后父皇换回来的时候,提着的正是蛮夷首级。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到现在如此兵强马壮,战无不胜吗?那是因为对我们的怨恨,恨不得食肉啖血的刻骨恨意,这股滔天仇恨早已夺走了他们的理智,让他们可以付出一切,只为与我们背水一战。”
“俄苏尔和是……”
“俄苏和日是当时父皇斩落下马以后的败将。谢安,不要让悲痛夺走你全部的理智,你应该和俄苏尔和一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如今胜利了,可却等同于失败,他小瞧了你,你更不应该变得脆弱。”
有一束光从苏君寒眼睛里面闪过去,苏宜年看见了。
他突然想起那张长凳子,有人曾坐在上面与他一起喝酒,他突然又想起来了那壶酒,从此以后缺了与他一同共饮的人。如果和他喝酒的人不少,但是能让他重燃斗志的人也不多。
他不能就此战败。
他本就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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