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殿不断回响,青剑上的花纹被暗红的液体覆盖,冰冷的剑头挂着圆润的红色水珠,随着步子的晃动掉下去。
雨水浸湿了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柯凝的黑靴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泥点,一个人站在大殿中央,抬头忘了一眼御座,空空如也。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好像走到这,不过是行尸走肉。
“郁深,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
寂静还在维持,一切的表象都不过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柯凝表情没有一丝松动,接连两个日夜没有闭眼,身体的承受程度已经到达临界点,柯凝对此没有任何感应。和在青墨轩无异,他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耐心的等着那个人。
当他的脚迈进大殿的那一刻,柯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身上压着的担子,什么责任,情感,好像都被过滤在门外,他连说出那句话,都无比的轻松。
在城墙上听到李斯说那句话的时候,柯凝还是怔愣了好久。
做了这么多,
柯凝和郁深,两个名字,还是要站在天平的两边。
哪怕,他自觉已经将自己的所有都押注上去,也没能换来倾倒,让郁深和自己站到一边。
手握青剑,柯凝在皇城外一次一次挥起落下,飘洒的鲜血还没落到地上,剑头就已经插进下一个人的心口。
他还是想,尽可能碾压挥砍的时间,见到他。
接受这个事实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久一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郁深不惜一切,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报仇吗?可是他的心还是被扎的千疮百孔,密密麻麻的痛让他感到眩晕,在郁深的心里,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位置。
两个不同的脚步节奏打破了安静,柯凝的双眼瞬间锁定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锐利的眼神恨不得穿透他,直至那个人的心底。
郁深站在姬沢身后,拿剑抵住姬沢的脖子,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冷漠的不近人情,犹如一个冰冷的刽子手。
在看到柯凝脸上的血污,满身狼狈的时候,郁深片刻是失神,坚不可摧的心咔嚓一声,悉数碎裂,然后被一只无形巨大的手紧紧攥住,彻头彻尾的窒息感令他摇摇欲坠。
嘴唇张了又合,他急切的想要汲取空气,好像窒息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忘记了呼吸这么简单。
“郁深——”
柯凝轻轻喊了一句,他不知道他还应该说什么。
郁深避过他的眼神,睫毛轻闪。
他瞥过身后暗处,僵硬的说:“柯将军——”
怎么办,费力的说出这三个字,呼吸变得更加艰难了。
三个字足够让柯凝恢复冷静,他深吸一口气,或许,现在还来得及。
“现在殿外全部是我的手下,只要我还活着,汉京城就不会破,郁深,你已经被秦科阳抛弃了,即便圣上在你手中,你也出不去。”
如果再这样执迷不悟,你也会死在这里。
话说的恳切,可是柯凝一点把握都没有,他没有立场说郁深执迷不悟,至于死,从来都不是郁深在乎的。
如他所想,郁深的表情像是听见什么笑话,眉梢轻挑,不屑一顾的说:“你是威胁我?”
小臂蓦地收紧,剑锋压住姬沢脖子上的皮肤,只要在用力一分,皮肤就会被划开。
“你还不明白吗?”郁深低头顺了一眼姬沢,咬牙切齿:“我不怕死,可是我怕他活着。”
大殿的门开向两边,外面的情景一览无余。柯凝不是哄骗郁深,淅沥沥的雨水里站着密密麻麻的人,那些都是柯凝的手下,郁深还在为首的人群看到了韩舟,带着十余人架起弓箭,向着他的方向,蓄势待发。
他抬起下巴,让柯凝看看身后:“就算我真的要将圣上交予你,我也不会活着走出这里吧,不过是你一声令下的事情。”
在军营的时候,郁深听白仲说过,柯凝的心腹之中,有十余人御射之术十分了得,百发百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他心中有些苦涩,强行扯起嘴角,笑的满脸扭曲:“师哥还真是待我不错,个顶个的神射手,箭箭穿心,死的时候也感觉不到什么痛苦。”
“放下!”柯凝侧头,两个字喝喊出将军的威严。
韩舟不愿放下手中的弓箭,充满不解:“将军?”
“我说,放下!”
高挺的鼻梁挑起一道发亮的分割线,将柯凝分裂开来。
韩舟看着自家将军皱起眉头,眼底的痛苦浓重的抹不开,复杂的情绪里他看不透一分意味。
上位者沉重的气场死寂又冷漠,郁深所有的心思都埋在里面,第一时间,他就在其中感受到了妥协的无力感,挣扎之后不得不作出的妥协。
转回头,柯凝静静凝视了郁深了一会儿,后者不甘示弱,无所畏惧的迎上去。
都是装的么。
曾经,那双一笑就月牙弯弯的小眼睛只装下的一个人,喜怒哀乐一分不差写在脸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清澈透亮的浅色眼瞳,也会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遮盖,让人捉摸不透。
这场无声的对峙,还是柯凝先一步败下阵来,“郁深,我不想让你死。”
不是你不会死,而是,我不想。
我不会,让你死。
其实在命令韩舟放下弓箭的时候,柯凝的立场就已经很明确,但是他怕郁深不明白,他也怕,自己表达的不清楚,那颗血淋淋的心,真的在复仇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慢慢耗尽,枯竭,死亡。
“秦科阳已经被韩典捉拿,当年的事情,你难道不想亲口问问他么?”
剑锋离了脖子上的皮肤,姬沢微不可查的松口气。他能感受到背后的人胸腔剧烈的起伏,情绪波动这么明显,是说明柯凝的话起作用了,郁深在犹豫。
一直仔细留意郁深的表情,柯凝自然也没有放过这一松动的迹象,心中一喜,耳中突然出现一个声音,这声音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柯将军想要让郁深问老臣什么,不妨老臣在这解答疑惑?”
一群人拥护着秦科阳,突然出现在懿銮殿的包围圈之外,看着所有的目光朝自己聚集,中心的人洋洋自得,笑的得意。
韩舟反应很快,立刻指挥手下:“拿下!”
一时之间人潮攒动,井然有序的涌向秦科阳。
秦科阳见此不见丝毫慌乱,乐盈盈的看着,配合眼里的嘲弄,讽刺的不行。身边一个随从大喊一声,声音洪亮高亢:“我看谁敢动!”
步伐整齐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卷上来,就连懿銮殿的屋顶上也唰唰唰竖起一把把弓箭,直对着韩舟等人。
韩舟心中惊骇,他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屋顶上有人,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人,一双明亮的双眸从银色面具里露出来,威压重重。
雨珠子打在油纸伞上,秦科阳信步闲走一般,一步一势,举手投足间想要尽显帝王的仪态,落到大殿里的人里,只看见邯郸学步的滑稽,那满脸的算计奸诈,实在是上不了帝王台面。
柯凝懒的去看,他并不觉得这个人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不过是进一步佐证,他刚才费尽心思做的所有努力都苍白的可笑。
他不敢看郁深的神色,心里却不可自拔的想象郁深此刻脸上浮现的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的脸上会流露出愧疚的表情么,他会紧张兮兮的盯着自己,害怕自己罚他抄写书院的规矩又不甘的为自己辩解么。
柯凝茫然的抬起头,在模糊中寻找熟悉的面孔,现在重新再看,只觉得太过陌生,陌生到什么地步,从头到尾,一寸不落,每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的看过去,还是无法在心里拼出一个具象,再怎么看,都是虚幻的泡沫,飘着飘着就破了。
重新再看一遍,还是那样。
永远冷傲清高,游离在世间烟火之外,被人评价看不透世间情爱的柯凝双眼布满血丝,在这一刻低耸下肩头,清冷的声音伴随着哽咽声,闪现出难言的失落和委屈,低落的声音一个一个晦涩无比,从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来:
“你果然,不信我。”
郁深将柯凝的眼神看进心底,感到深深的痛恨,蔓延出愈加反感的嫌恶,面前的人多一分狼狈,嫌恶就多上一分。这不应该是柯凝,郁深心中还有一个更准确的表达——柯凝是千里云巅的冷月,不是泥泞里的尘埃。
这样骄傲的人,生来就应该万众瞩目,他们自带光芒承受万千平凡子民的虔拜,他们是无上的神明,是所有人的救赎。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堕落深渊的恶魔,为什么要去妄想,够见天边皎洁的明月。
恶魔的手上是腥臭的黑血,滚热的岩浆,霉青的锁链,是令人退避三尺的,丑陋到难以逾矩黑明的一切应该苟且在最肮脏的地方的东西。
够见月亮又能怎么样?
即使是心怀虔诚,也不会捧着芬芳馥郁的鲜花,送去缕缕清香,只会留下清除不掉的污泥,越来越多,最后覆盖清透的光亮。
既然是错的,那就该有一个人将其纠正过来,作为这一切的因,郁深不觉得谁能比他更合适。
他保持冷漠的模样,特意叫了一句师兄,面无表情的回到:“你也不相信我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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