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的温泉庄子呆了近十日,回到汉京城内已经是开春,院子各处的绿枝上都开始抽新芽,预兆新开始。
柯凝带着郁深回了德翰书院,又开始好久看不到人影。
郁深也习惯了,把心思都放在四月之后的拜师上。
回到书院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汉乐亭吩咐下来的,从三月起,为期两月时间,对现有学徒开始各项考核,五月会对所有人能力综合排定,六月举行拜师仪式。
与此同时,每年六月也是书院现有弟子考核月,有长进者奖励不一,有退步者惩罚也不一。
今年两个重要的事情紧紧排在一起,也是书院一大盛事,想来也热闹非凡。
汉乐亭为了不出岔子,开年就开始着手做准备,白澜之整日里忙的焦头烂额。还要操办小女儿满月宴,就将郁深和益谦居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叫过去差遣。
自从脱了头顶禁卫军总领的乌纱帽,唐闻曜越发放任自我,腰上坠一壶酒,整日里闲散着晃悠。
白澜之揪住一点空余时间,白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这都二月中旬了,你思虑这么久,可有定夺?”
后者没骨头一样大喇喇躺在椅子上:“这几日我也与父亲聊了不少,家里的生意有老二操持,用不着我。至于你和师父同我讲的,同你管理书院,思来想去,我也觉得不合适。我性子散漫惯了,受不了那些条条框框的,还是罢了。我已经同辰溪商议好了,等他拜师后一起去四海游历,看看不一样的人间,做个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白澜之笑骂了几句,随他去了,总归是自己的打算,别人插不上手。
等真正拜师沈江庭门下后,郁深几人才能跟着师哥们一起听沈江庭讲学授课,真正的学东西。
能够到拜师这一步,已经是对能力的最大认可。书院也早早的吩咐下来,希望众人对以后有所打算,若是想要入仕为官,那自会有在朝的师兄为其引荐,若是想要在书院供职,就前去汉乐亭找白澜之,如若有自己喜好,想要钻研,书院会为其在后山开一个院子。
郁深心里记着方洱说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书院待多久,自然的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自顾自的整日里忙,不容下半点闲时间胡思乱想。
半月之后柯凝回来了一次 ,两人吃饭时又提起这个事情,郁深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柯凝以为他怕身世被人发现,为其分析利弊:“当年冷家全族诛杀,虽说你侥幸逃了,但是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找到,大家默认你早就死了。若是想要查清楚当年谋逆一事真相,还是要你自己亲自来,如此,入朝为官便是必然。”
这些郁深自然也考虑过,知道师哥说的没有错。事关冷家灭门,假手他人调查他终究是不放心,总是自己亲手得到的真相,才能告慰地下尸骨未寒的冷家冤魂。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如若可以,郁深想要跟着师哥去军营!”
这是郁深最后的答复,柯凝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留给郁深四个字——想来便来。
越靠近拜师的日子,时间越发琐碎。
考核比想象中的严格很多,郁深自觉表现还不错。想象着,拜完师柯凝叫他师弟的表情,那种感觉一定还不错。
五月考核的那几日,柯凝没有回来,难得缺席。
听曹师兄说,有人弹劾亲王姬泓结党营私,企图谋反。
皇上命人暗中彻查,事情还未有进展,就走露了风声。姬泓早就在宫里埋了不少线,知道自己败露,竟然想破釜沉舟,夜里突袭,想要逼宫。
新禁卫军总领车乾衡早有准备,命人紧急布防,传信最近的军营将军柯凝从外镇压,经时半月,顺着姬泓一党,拖泥带水拉出不少埋在朝廷之中的隐患,全部将其关押进大牢。
郁深又见了方洱一面,比上一次要仓促许多。
那日他照常跟着找师兄外出采购,忽然被一老人家莽然撞到,怀里东西散了一地。老人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跑了。
郁深没法子,只得蹲下全部捡起来。
视线里出现一双白鞋,紧接着薄纱翩然而至。郁深心中了然,手上着急的收拾东西,嘴里还不忘说话:“真是劳烦公子,在下感激不尽。”
谦和的声音从纱帽下传出来:“小公子哪里的话,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起身的功夫,一张纸条被塞到手里,匆忙之中,一句话擦过耳朵:“在下还有要紧事要办,今日就此别过,小公子有缘再见。”
郁深笑着应一声,暗暗将纸条收好。
纸条上话语不多,信息量惊人。
亲王姬泓谋反一事,幕后推手是秦科阳。目的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为其争取时间,现在秦科阳动作逐渐明显,已经引起圣上的注意力,欲收拢在其手上的兵权。
秦科阳打算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交付郁深,现在尚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可能涉及关乎秦科阳计划中的重要一步,关乎到最后能否成功,应该与柯凝有很大干系。
最后方洱嘱托了一句话:
郁深,家仇国恨,本不该牵扯太多无辜的人,丞相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手上沾染太多无辜的血。莫要因为复仇心切,被其当做杀人的匕首。
过了三日,郁深在窗前再次等到了信鸽,从其腿上解下一封小纸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他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烛台。
原来这就是他这颗棋子的作用么?
还有十天就要拜师了,郁深心心念念,盼着成为柯凝真正的小师弟。在他蹲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心里涌上巨大的恐慌,从心口溢出去,挤满整个屋子,铺天盖地反过来将他吞噬。
他手忙脚乱的收拾地上打碎的烛台,热熔的红烛烫到手也没有感觉。纸条戳进火苗里燃烧殆尽,灰烬撒在零散的断烛上,与之黏连,令人厌恶的作呕。郁深一刻都不想在看见这些东西,厌恶的扔掉,逃一样的跑回房间。
拜师的头一天夜里,郁深提着一坛子酒上了后山。
照例洒下第一碗酒,郁深靠在秦望言的墓碑上,仰头喝下第二碗。
“秦师哥,你的院子现在空空如也,那些酒都被我们师兄弟分了,让你小气,都给你喝光!”
又一碗酒泼下去,记着明天是重要日子,郁深不敢多喝。
“我们这三十位学徒,走过两年花开叶落,明日站在师父面前的,只剩下六人。你终于有小师弟了,不再是最小的那个,你是不是很开心?”
郁深傻呵呵的笑了几声,伸直腿,完完全全仰头靠着墓碑,咕哝一句:“可是我不开心!”
想起来师哥可能听不见,他歪过身子,垂眼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鼻头一酸,一颗晶莹的水珠子掉下去,他红着眼睛,声音大了些:“秦师哥,我有心上人了。”
鼻子一抽一抽,郁深缩缩身子,后山上夜里还是有些冷。小眼睛湿漉漉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他无助的向地底的人哭诉:“爹娘不在了,方洱哥哥联系不上,你也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我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了近两年时日......”
难以抑制的哽咽,郁深又撒了一碗酒,仿佛望江楼不醉不归的情形还发生在昨天,眼泪开阀一样纵流,郁深不去管他,自顾自说道:“您说去找柯师哥?”
他安静了几秒,苦笑不已:“可是我那心上人,就是柯师哥——”
他倒扣酒坛,满满的倒了一碗酒,猛地灌下去,一边流进嘴里,一边流进衣领里,冰的他一个激灵,呛了不少酒,忍不住俯身剧烈的咳嗽,全身都在剧烈的抖动。
他不敢抬头看师哥,沉闷的声音将这一方小天地包裹起来,听不出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师哥是不是觉得可笑,我也觉得,可是郁深不敢拿柯师哥说玩笑话。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不敢有一丁半点假话。”
郁深心底的秘密很多,最重要的有两个。
第一个是关于他的身世,他真正的名字叫冷陵非。
事实上,这已经不能算作一个秘密,这其中还有很多知情人。
第二个是关于柯凝,郁深从看见柯凝的那一刻开始,就喜欢他。
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书院后山清凉的风,漫天的星河,都只是听见一个醉鬼讲过这样一个笑话,没有谁会当真,包括他膝盖上那只还没睡的小虫子。
“明日拜师,我想...听柯师哥亲口唤我一句...郁师弟......”
郁深断断续续的继续说,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他需要找一些,说出口的勇气,可是他找不到,只能将心口压的越来越紧,挤出胸腔所有的勇气,也用掉所有的力气。
“可是他很忙,怕是不能赶回来...我...”
冷气堵在嗓子眼,郁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到了最后,他连哭出声的勇气都没有,无声的靠在墓碑上“放肆”大哭,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清冷的风掀起衣襟,盖到他的脸上,郁深有所感应睁开眼,又重新闭上。
哭到眼泪流干,郁深昏沉沉的睡着了。他梦见去温泉庄的第一天,周身都是虚幻的,只有他和眼前的柯凝是真实的,他看见眼前的人慢慢俯身,吻上他的唇。那种触感柔软的让人沉醉,他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贪恋的去看近在咫尺柯凝,疏离的面容染着情欲。
眼角滑出泪水,睫毛被打湿,粘成一小簇一小簇的,轻微抖动,可怜的人缩紧身子轻声呓语:“师哥,我该怎么办?”
连梦里都不敢哭出声,要是有人在场,一定忍不住感怀,那该是多么心碎的事情,值当这样子难过。
十八岁的少年孤独的靠在一座死人碑前,两臂抱住自己,犹如行尸走肉,哭腔呢喃着毫不相干的话:
“他会不会恨我...”
“以后不能来看你了...”
“他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叫我小师弟了...”
“我想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想让所有人都忘了我...”
“如果还有下一世,我不想活的这么累了...”
“下一世...下一世,我还想遇见他,从第一眼就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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