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望言带军出征西部那一日起,禧陌国与安梁国边境之角的战火熊熊不灭,竟然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
有生灵涂炭者如仓吉,就有醉生梦死者如汉京。
不出柯凝猜想,胡将军此次出军,事先粮草准备充足,一路势如破竹,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攻破长崎。安梁国君请求议和,并放言,秦望言遗体并未化灰火炉,尚存完好。
以防欺诈,胡将军只身前往,亲眼相认遗容,面孔已经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他在盔甲掩护的胸腹处寻着一处三寸长的陈年疤痕,那是秦望言早年受伤所留,只有书院极少数人知道,柯凝在信中说,足以认定是否是秦望言遗体。
安梁战败禧陌国,割让城池锦林的消息很快从皇城散出来,战事细节无从得知,汉京的百姓只知道禧陌国打赢了仗,还死了一位骁勇忠义的将军,也葬送了千万无名的将士。
军队回汉京的那天,很多百姓都起个大早,早早的守在长武大街上。
德翰书院的管事弟子连夜赶往城外,按照书院的规矩,凡是没有归属者,一日为书院弟子,终身为书院弟子,倘若哪一天死了,也要葬在书院的后山上,由书院护守。
秦忘言要回家,当由他们自己人接他回去。
长武街城门与书院分与汉京城相对的方向。
浩浩荡荡的队伍队列整齐,步伐一致,走在长武街,队伍的正中央,一口木棺由德翰书院弟子高高抬起。
两道街边百姓好奇的张望,传头接耳互相交换自己听说的内情。
忽然一个五旬老妇哭丧着扑倒在队伍旁边,嚎啕大哭:“平儿,我的儿,是不是也死在外边了,我苦命的孩子啊,昨夜里给我托梦,说被大火烧死了…我的儿啊…”
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赶紧上前,苦口婆心的劝:“平儿他娘,你这又是做什么,说不定就是个噩梦呢…”
“是啊,梦都是反的,等明儿,平儿就能回家了,快起来吧…”
通红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了,眼窝深深凹陷,她推搡着架她胳膊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皮包骨似的拳头黄里发黑,一拳一拳,用力捶自己的胸口:“你们都胡说,我是他娘,母子连心啊,我的平儿,一定是死了…他平时多爱笑啊,可是那天他在梦里哭着和我说,娘,我好疼,我快要死了,呜呜呜…我的孩子…”
队伍里一个副将走出来,慢慢蹲在老妇面前,他的喉咙干涩,伸手在面容憔悴的妇人后背上拍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又继续轻缓的拍着安抚,低声说:“阿婆,你的孩子他是殉国的英雄,是家门的荣光。”
妇人缓缓抬起头,盯着副将看了几眼,所谓至高无上的荣耀在无比现实的生死面前微不可见,只会更加让悲痛变得扭曲,她眼神里不甘又怨愤,语气更加激动,两手上前,死死揪住副将的袖子一个劲儿晃动,尚好的面料被大力撕扯,褶皱不堪:“你们是一起的对不对,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
咄咄逼人的架势堵的他哑口无言,一句一句的斥责向一把把钝器插在胸口,责问他为什么活着回来,是不是逃兵,他眼里尽是难言的痛苦,脑子里混成一片,战事复杂,有太多百姓无从得知的细节,他要怎么理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个可怜的妇人:“我……”
妇人两手拍地,哭的嘶声力竭:“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我的平——”
腾——
妇人一口气没喘上来,往后一仰,晕厥在路边。
那几个人赶紧上前把人搀起来,从人群拖出去。
“哎哟,造了什么孽哦!”
“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这都是为皇帝而死,以后不愁吃不愁穿的,哭什么…”
“怎么,你眼热你也去,皇上最不缺的就是我们这种贱命…”
“切,就那点钱,都不够人养老的,这两口子连个后人都没有,香火就这么断了,哪里有个过得盼头哟…”
年轻的副将干巴巴现在街边,妇人已经被人群挡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见识过战场凶残的副将竟然有些受惊,肩膀下意识收缩,他愣愣的转回身,“白副将,快到皇城门口了,胡将军在找您!”
“嗯,走吧…”
白仲又冲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沉默的转身,跨上一匹马,往队伍前方追赶。
柯凝带着一着书院弟子候在皇城门口,手捧圣旨的公公嗓子尖细,一字一句读的庄严肃穆,就像白仲说的那样,皇帝给了秦望言无上的荣光,追封的官爵听到在场的耳朵里,不知道眼红的人有多少。而也有那么一些人,觉得刺耳无比。
百姓不时冒出几句唏嘘:
“唉,这人啊,说没就没了...”
“可惜啊,名头这么响亮,还不是得埋在黄土里!”
“光宗耀祖啊,我家要是出这么一个英雄,够吹嘘好几代人了!!”
“听说...那位秦将军还没成家?年纪轻轻的,也没留个后...”
木棺近书院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院内烛火通明,入眼都是白色。
木棺被安置在秦忘言身前所住的院子,一直跟在棺后的郁深走到白澜之跟前,提出要值守。
按照书院的规矩,这种事情当由汉乐亭的管事师兄来,白澜之看向柯凝,后者瞧了一眼面前的人,微仰着头,倔强的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红红的,活活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子。他心有不忍,自从知道死讯之后,郁深就吃得少,没什么精神,本来打算今天给他点支安神香,好好睡一夜,现在估计也行不通了,倒不如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情。他点点头,既然他想送最后一程,那就由他吧。
木棺停放了多久,郁深就在院子里守了多久,白天也不肯回去歇息,连一向唯命是从的柯凝来了,也听不进去劝。
可是下棺的那天,郁深却找不见了。
人都渐渐散了,最该出现的人依旧没有来,唐闻曜有些担心:“当真不让人去找找他?”
“不必了,他现在就是想躲着所有人。”
柯凝背对着唐闻曜,神色不明看着坟丘,轻轻一声叹气没有引起身后人的察觉。
“我以前就说郁深这孩子太重情,旁人送他和小物件都心里悄悄记着。更别提忘言以前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记着他。”唐闻曜并排站在柯凝身旁。
柯凝摇摇头,清冷的声音不比平日里透亮,有些暗哑,“他和忘言都是孑然一身,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归属。落寞的人抱团取暖,所以心心相惜。”
郁深怀里抱着一坛酒坐在秦忘言坟丘前,酒坛塞子上面还有湿润的泥土,那是他刚挖出来的——年前他跟着秦忘言一起埋在院子里树下的,他现在还能回想起秦望言得意的语气说,那是他自创的酿酒配方,等以后教他。
“藏酒的时候,你同我讲,不准自己偷偷喝,要等你从仓吉回来,我们再挖出来做庆功酒。现在你回来了,我把它拿出来,也不算偷了吧?”
郁深憨憨的笑了一声,拔开酒坛塞子,满满的到了两碗。端起一碗咕咚咕咚全部灌下去,赞了一声好酒,又把另一碗泼洒在坟丘前。
“夏日里我去你院子里偷酒喝,就是你宝贝的那坛离人笑,想着等你回来定会揪着我的领子数落我,趁此赖着我给你打扫院子。”
一碗酒又潵过去“早知道我就拿别的酒喝了,想来那坛酒今日喝才是应景。”
柯凝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站在郁深后面只能看见他的小半边侧脸被灰暗盖住,单薄的身子抱着一坛酒,缩在他的影子里。
衣服是白色的,影子是黑色的。
落寞的少年一直再被世间遗忘,一个人支撑的单薄的身体,无依无靠的漂泊,随便哪里翻起一片浪花,就能卷了这一叶扁舟,消失在风平浪静中。
幸好,掌舵人没有迷途,风雨飘摇之中,破来层层迷雾,寻着微弱的光,找到了他的归属。
柯凝没有一言片语,静静地在郁深身后等着,只要需要他,随时都可以。
“秦师哥会不会生我的气,在那边念叨我,求的平安符一点儿用都没有。”
地上的人不用转头就知道后面站着的是谁,本来酒喝的好好的,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放下酒碗,闷声闷气的话带着点鼻音,听起来怪委屈的。
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垂在腰侧的手勾手握住腰间挂着的锦囊,拇指慢慢摩挲上面的绣花。
“有用的,忘言特意在攻打长崎之前送给了身边的一个副将,那副将才得以困境逢生。”
“又要哄骗我!”
肚子里空空的,几碗酒下腹烧的慌,吞咽的速度慢了下来,脸颊爬上不正常的绯色,郁深意识有些迟钝,说话也慢吞吞的。
“我都知道的,你们都把我当做孩子,瞒着我。前日两个师兄没瞧见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秦师兄是自己赴死的,提前把平安福给那个小副将,是怕我难过。”
两只手包住酒坛子,使劲摇晃,把剩下的酒尽数潵在坟丘前。
“你把什么都算好了,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她?”
这个“她”柯凝不知道指的是谁,默默的听着。
“晓得你走前不敢去看她一眼,我前几天悄悄去看了一眼,她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可是看起来并不开心,和你一样,一直不开心。”
过了良久,郁深都没在说话。柯凝慢慢蹲在旁边,低声哄到:“不早了,回去吧,听话。”
“哦……”
难得听话,柯凝松了口气,站起身一手搭在酒坛上,摸到一只沾满酒的手,温度冰凉的不太寻常,心下一紧,又把手压在额头上,异常的体温灼的他心慌,手心里都是摸下来的汗。
“郁深?!!身子不舒服么?”
“嗯……”应的人软绵绵的,半阖着眼。
柯凝不敢磨蹭,一把手垫在腿弯,揽腰抱起来,着急忙慌往山下走。
郁深大病了一场,高热持续不退,吃什么吐什么,几天下来,脸上那一点肉全没了。
大夫看了盯着柯凝的冰霜脸,反复斟酌,说这是心里有郁结,心病还须心药医。
柯凝不敢掉以轻心,嘱咐开最好的方子,想办法也要让床上的人好起来。秦忘言殉国之后很多事情都要他出面料理,忙里偷闲还要在床前守着郁深,第一次觉得这么累。床上的人时梦时醒,柯凝运气不好,每次来都看见一张惨白的脸,眼睛紧紧闭住,呼吸也浅浅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郁深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一边的师兄,一只手支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点头。
他喊了一句师哥,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了,这才意识到嗓子干的要冒火。身子虚的很,没什么力气,又费力声音大了些:“师哥……”
柯凝真的累了,还是没什么反应。郁深看见他身上还是朝服,头发收拾的一丝不苟,显然就是下朝就赶回来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来看郁深,困的睡着了。
郁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自己才是无所事事的那个人,还要连累师哥照顾自己,想要叫醒他让他去床上歇息,又怕惊扰了。
半阖的眼睛突的睁开,眉毛拧在一起:“怎么起身了,躺好,清晨开了窗子透风,仔细着别被风吹了。”
又被塞回被子里,郁深还是心里难受,有些堵得慌,眼睛里多了一层水汽。柯凝草木皆兵刚坐下又站起身凑近郁深:“哪里不舒服?你等等我去叫大夫——”
“对不起...师哥,让您担心了。”声音虚弱无力,轻的不像话。
复而坐下,柯凝脸上有些严肃:“你也知道我成天担心你?”
把手搓暖和,搭在额头上,嗯,这会儿不烫。柯凝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头一次板着脸数落郁深:“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秦忘言这么一个师兄。”
“郁深,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家门之变不能一直像个牢笼困住你,那夜弹琴辅考挑战我怎么教你的?”
床上的人噤声不敢讲话,小模样可怜极了,投到漆黑的眸子里,一下就落到了底,重重的刺了一下跳动的心。
和一个病着的人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柯凝反省了一下自己,声音放柔了很多,也不那么冷着脸,微微笑了一下,只是眼里的担忧一分没少。
“没有人把你当做孩子,你叫大家一声师哥,大家就把你当做亲弟弟,哪有人愿意弟弟一天天不开心,病怏怏躺在床上的,你秦师兄知道怕是要气死了。”
他端来一杯温水,哄着床上的人喝了多半。
郁深醒来的时间持续不了多久,这会已经可见疲惫之态,柯凝想了想,就说了一句话:“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的,陪着你,你不会再被丢下了。”
郁深眼睛已经闭上了,耐着精神听完应了一声,被子下钻出一只手拽拽柯凝的衣襟。柯凝无奈笑出了声,伸手把手捞过来握在手里,把露出来的胳膊用被子盖住,凑到跟前,低声哄:“困了就睡吧,等醒了就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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