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长崎城外军营,将军营帐内,秦望言坐于上座,身披铠甲,佩剑放置在手旁。下坐五位将领,同样装扮。
“寅时攻城,千万小心,若有什么不对劲,及时撤离!”
“将军,真的不用派兵加守仓吉么?”有人问道。
“白仲守在锦林,如若有意外,会第一时间赶往仓吉!”秦望言拇指在轻轻压在碗口,慢慢研磨,里面盛有半碗浊酒,倒映出一张英俊的脸,唇上裂口依稀可见。
“长崎城内残兵二千人,并无将领,我们攻城轻而易举,何必这般胆小甚微!”
又是那个凶恶的杨副将,语气之间的不屑让人无法忽视,不用秦望言开口,方才开口的副将公事公办的语气,认真说道:“杨副将不觉得蹊跷,为何安梁国君迟迟没有为长崎增派援军,眼睁睁看着我们攻城?”
“颐和这等昏君,别说是长崎,就连他们的国都,被我们禧陌国之军踏破那也是迟早的事情,有什么可疑神疑鬼的!”
杨副将无所谓的摆摆手,迎来其他副将的不满,不知是谁悄声说了一句:“鼠目寸光之辈!”
“好了!”秦望言容不得战前争执,低声喝止:“战前不是一条心,谁都活不了!”
多余的话不愿说,酒碗被高高举起,碗底的面容被帐外火把上的火焰燃烧殆尽:“今日一战,生死与共!”
赤诚忠胆酿进浊酒,散发迷醉的酒香,冰冽的液体润满唇腔,漫过舌苔,溢进咽喉,顺着瓷碗破碎的声音,最后一滴也砸进土里,消失的悄无声息......
寅时,禧陌国将士,从黑暗中破竹,摇旗呐喊声铺天盖地,围满长崎城。
“架梯!”
“是!”
爬云梯立在城墙上,战士一个接一个,不等爬到一半,城墙上推出滚石车,巨大的滚石照头砸下,连爬云梯都被压弯了些弧度。
“射箭!”
“是!”
一排箭|弩车从人群之中冲出,朝向墙头,飞箭如雨。顷刻之间,墙头上坠落的滚石和长崎守军掺杂而落,触地的瞬间,血浆,脑浆,炸裂开来,糊在滚石上,埋在尘土里。
“将军,杨副将已经开始攻城门了!”
“其他副将进展如何?”
“回将军,按计划顺利进行!”
小将候在一边,迟迟等不来将军下一步指令。他站在将军的身后,火把交相辉映,照在前人的侧脸上,男人的脸颊上没有多余的赘肉,骨骼凸起的线条流畅的滑下,勾勒出瘦削的模样。
秦望言心中的不安不断攀升,他急切的望向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他等待小将传回各副将的进度,也并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向着最顺利的方向有条不紊的进行,可是他却越发心慌,战场上火光冲天,暗中弥漫着诡异的味道。
秦望言突然恍然,太顺利了,一切都像是有过千万遍操练一样,朝着他心中预想的最佳方案发展。多少次劫后余生让秦望言明白,战场上,只有变幻莫测才是正常的,反而向现在这样,万事顺利,才是最大的隐患。
小将看见将军突然朝向城墙极速移动,头也不回冷着声吩咐:“我要上去,命人掩护我!”
“将军,这——”
小将根本阻挡不住秦望言的步子,反而还要用力追赶,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全,两人已经到了城墙脚下,前面的人右手拔出剑,挺身而上,一剑劈过上空坠落的人,身体力行告诉后面的人:别废话!
小将眼看拦不住,立刻转身对着弩车大喊:“掩护秦将军!”
“是!”
身后箭雨不断,锋利的箭头贴着铠甲擦过,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刺进肌肤。秦望言脚下没有一丝迟疑,每一步都准确无误避过上空而来的袭击,脚步流转于爬云梯之上。
即使是秦望言,想要爬上长崎的城墙,也是费了不少力气,他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一剑割喉,瞬息之间,几具死尸与那些滚石无异,坠下高墙。城墙之上所剩兵将不多,都在全神贯注投放滚石,还要小心不被利箭伤到,一时竟没有发觉已经有人跃上高墙。
秦望言放眼眺望,长崎城内一片漆黑,不比城外呐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远处撞击城门的声音震耳欲聋,一下一下,撞在秦望言耳膜,不用多久,城门就要撞开了,可是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甚至下意识的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只有这样,才能压住那可惴惴不安的心。
忽然不远处闪过一丝火光,秦望言眉头一跳,大脑还没反应,腿已经迈向那边,不远处传来杨副将声嘶力竭的喊声,粗厚的嗓音此刻变得有些尖锐,像是被利器刺破:“战士们,攻破城门,拿下长崎!”
“是!”
秦望言闻声望过去,双目紧缩,他看到城门后并没有兵将抵挡,脑海中快速闪过“请君入瓮”四个字,顾不得去找那丝火光,他大步向城门靠近,拼了命的挥剑斩杀阻挡的长崎守兵,不顾一切的大喊,近乎歇斯底里:“撤退,不要攻门,赶紧撤退!”
秦望言杀红了眼,血水成股从佩剑上留下,将其映衬的更加嗜血。他一次又一次加快挥剑的速度,却无法一点又一点靠近城门,在这场战争的演变里,本应该胜利而归的胜者在既定的结局边缘抵死挣扎,化作可笑又可悲的败者。
轰——
“城门开了!”
“开了,开了!”
“冲啊!”
秦望言动作一滞,一把剑砍在右臂,他失神的望向那丝火光出现的地方,一声哨笛响彻长崎城,像小孩子的笑声一样脆亮欢快,盖过所有的声响...
一点,两点...
一片,两片...
火光不断增多,从黑暗里肆意增长,慢慢长成一片,照亮鱼贯而入的禧陌国兵将,秦望言不顾一切,冲着底下大喊:“撤出去,有埋伏,快点撤出去!”
哨笛声再次响起,短促而激切,化作亡灵的战歌,击退声势骇人的战鼓。
火箭从四面八方飞来,悉数冲向贸然闯入的来着,火光提前撵走黑夜,犹如白昼,火舌疯狂蔓延,惨烈的哭喊声让它更加兴奋,火浪炙热喷放,彻底将长崎裹成一鼎燃炉......
火势越来越大,誓将所有闯入者火葬与此。
秦望言寻着哨笛声探近,想要找出背后的始作俑者,尝试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高温炙烤让他的皮肤不断皱紧,一些剑砍的伤口上黑色的血块坑坑洼洼,皮肉向外翻卷,不断往外渗出黄油。
似乎是猜出了秦望言的想法,短时间的沉寂,哨笛声再次响起,已是方位相反的一处高墙之上,曲调悲恸凄怨。
秦望言下一刻掉转,极力向那个方向跑去,他再次穿过热浪翻天的火海,无数道血肉模糊的火影人身从他身边倒下,发出凄厉的吼叫:“救救我...”
脚腕猛然被人死死抓住,一道求救声从脚底传来:“将军,救我,我不想死...”
那人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全身炭烤成黑色,身体紧紧蜷缩,如筛子般不断抖动:“秦将军,求求你,救救我——”
秦望言蹲下身子,有些不知所措,那人的眼睛已经难以辨认,可他仍然能够感受到那股炽热执着的眼神始终追随着他,将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这团炭黑的,勉强还能称作人的东西上,无法挪开。
要怎么救?偌大的火海之中,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他默不吭声,握紧手中的剑。
将军的“无动于衷”让那人越发不安,身子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每多活着一秒都是一种地狱般的折磨,他不能接受自己就这样死去,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那双攥在秦望言脚腕的手上:“将军,我好难受,给我一个痛快吧将军——”
指甲嵌入脚腕的皮肉,秦望言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查看,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人不断陷入癫狂:“我不能死...我不能...救我...我不会死的...”
“杀了我吧,将军,让我死...”
“求求你,我不想这样,太难受了...”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大口喘气之时吸入浓烟太多,已经不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
“我不想——”
血色的青剑从火光中划过,扼过那人的喉咙,斩断最后的自我救亡...
最后的色彩在眼瞳里急速消褪,秦望言费劲全力,支起灌铅的手,一点一点掰开脚腕上的手,末了,浓烟源源不断灌进嗓子,他艰难的发出声音,嗓音暗哑:“禧陌国以你为荣!”
一句使万千将士无上光荣的话,在生死存亡的这一刻,只不过是苍白的抵作告慰!
秦望言拔开步子,继续向那哨笛声靠近,闯出火海之时,一团火影从中飞出,砰的摔在地上,不断翻滚,直至身上的火扑灭。秦望言凝神一看,正是自己飞上城墙时嘱命掩护的小将。
后者站起身时也看到了秦望言,喜出望外道:“将军!”
“跟着我!”
“是!”
哨笛声早已经停了,秦望言心中不断祈祷吹笛之人还在原地,再次提起脚下的速度,奋力赶过去。
然而事情偏偏不会如他所愿,等他赶到的时候,高墙之上根部不见什么吹笛人的身影,更像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想象。
小将走近城墙下,忽然大喊:“将军,这城墙之上有绳索!”
秦望言闻声快步走过去,果然如小将所言,一条黑色绳索从墙头垂下。
长崎城门在禧陌国全部将士涌入的那一刻就已经再次紧闭,这条绳索无疑是逃生的最后希望。哨笛声处,为何会留下一条逃生绳索,这所有的一切,与那支神秘队伍,有什么联系?秦望言毫无头绪。
小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将军,绳索没有问题,确定能够出去!”
秦望言点点头:“这绳索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以我们现下的困境,圈套多此一举,应是有人暗中相助!”
“怎么可能!”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我现在立刻写一封手信,你一定要小心保管,去仓吉,亲手交给白仲!”
小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秦望言:“将军,你不同我一起走么?”
秦望言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咬破手指,争分夺秒的写下一个一个血淋漓的红字,两眼无光,看不出悲喜:“今日长崎一战,万千将士命丧于此,是我才不堪任,将无所劳!今日无颜苟活,愿与众将士共葬与此!”
“将军,战场之事胜败难定,这并非您心中所愿!同末将一起出去,往后我们还能再——”
秦望言怒不可歇,大声呵斥:“既然你唤我一声将军,就要遵从帅令,难道是想违抗军令不成?”时间来不及了,趁着现在没有什么突变,要赶紧将他送出去,秦望言有些着急。
“可是,将军——”小将还是不愿意转身,他不能丢下秦将军一个人,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把自己埋在这里。
“此手信牵系重大,切要护全,完好交与白仲,明白吗!”秦望言听不进去别的,拿出主帅的威严继续吩咐。
事态紧急,火烧眉毛的时刻不容过多犹豫,自家主帅一向说一不二,小将心知自己说再多也是徒劳,认命的回应道:
“末将听命,誓与同生死,定不负将军所望!”
秦望言仔细的将布条叠好,塞到小将手中:“孤身一人,切记要小心,翻过这座墙,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知道么!”
小将满眼泪水,忍不住开口再次劝说:“将军,我们一同走吧...”
秦望言笑了笑,拇指擦掉小将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的不像话:“没有时间了,快点上去,我掩护你!”
帅令不得不从,小将心生酸楚,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位将帅还在朝着他下命令“我要上去,命人掩护我!”
他鼓足劲,攀上绳索,快速等上城墙,急切的回头寻着那道身影:“将军——”
“你回头的那天,就是带万千禧陌国将士遗骸回家的那天!除此以外,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秦望言仰着头,笑的明亮,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并无二异,仿佛身后不是火海,只是一片好看的花海,景色引人入胜,他着了迷似的靠过去,一点也不担心,待会儿家人就来接他回家了。他抬起手摆起弧度,那是在无声的告诉小将:快走吧!
他甩了甩手中的剑,好像轻了一点。他大笑几声,转身冲进火海...
小将抬头看看天边,天快要亮了,但是秦将军再也看不到了...
他顺着爬云梯爬下去,极速往前奔跑,遵照主帅最后的军令,永不回头,拼尽全力的往前跑,快过风的速度,拼过日出的时间,一直往前,把所有的刀枪相击声,遗留在那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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