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已经是午后,太阳隐没在山后。两人到山脚之下取回马,并肩策马慢行而归,马蹄哒哒声交错杂乱,柯凝看着身旁的人,朗声问道:“祈的什么愿?”
郁深狡黠一笑,很是可爱:“不能讲,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不是说心诚则灵么?”
“理应如此,师哥呢,祈的什么愿!”
“仕途平坦,家人平安,无灾无病,祈福不都是这些么。”
“话虽如此,可是我总觉得师哥总与别人不同些。”
“没有什么不同的,都是人罢了!”
郁深笑容浅了几分,目光直视前方,语气随意的问道:“今日之行,师哥开心么?”
跟在柯凝身边一年之久,郁深能够察觉师哥今日有心事,不知究竟是什么烦心事,能让他一直在心中惦念。
“怎么,你不开心?”柯凝手中缰绳一紧,面色无常的反问道。
驾——
郁深手中缰绳一甩,马首一扬,马蹄声紧凑许多,甩下柯凝几步距离,细风迎面而过,少年爽朗的笑声荡散开来:“没有!郁深很开心,打心眼儿里开心,师哥军务繁忙,还惦记着我这些小心愿,我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驾——
后面的马没几时轻松赶超,再次并肩时,清冷的声音传入郁深耳朵:“既然你开心,那我便也欢喜。”
晚阳抹去山峰的棱角,带走柯凝的疏离冷漠,留下醉人的晚霞与温柔...
少年收回笑容,默默注视远离的背影,心中难明的情绪搅的他不知所措,他的心塞的满当当,沉甸甸的,只有柯凝在身边时,才会如此。
泉塔寺祈福,僧人将两条红色长带放于两人手中,郁深递过一支笔,笑嘻嘻的,站在旁边不走,作势要看:“师哥打算写什么?”
后者脸色一板,压着声音:“佛门之地,莫要胡闹,快去写叭!”
郁深撇撇嘴,走到一边,左手手臂虚掩圈拢在长带一周,快速写下:祈求柯师哥以后能够顺遂心意,做自己之所想,不受外界之困!
写完也顾不上柯凝,快步跑之祈福树下,凭着身量高,踮脚将自己的红带扎在一没有红带的髙枝上。
身侧一更高的人将一条写着“祈求能尽自己所能,护郁深不受苦楚!”的红带扎在旁边。
祈福树下人影绰绰,两个人丝毫不为所动,画面与周身丝毫不相和谐:齐齐仰头凝视头顶飘扬的红带,心中虔诚的祈求——佑我愿成!
少年马鞭一挥,快速超赶前面的师哥,恣意的笑声传遍山野,任风吹乱衣襟:“比一场么,柯师哥!”
“好啊!”柯凝从容的弯下腰,一手抚在红鬃马后背上,愉悦的嘱托:“你可要给我争点气啊!”
驾——
红鬃马下一秒急速冲出,卷起尘土飞扬,听着不断迫近的马蹄声,黑鬃马也被逼出斗性,发出兴奋的马叫声,更快的往前奔跑。
两道快速的影子在山野之间尽情的驰骋,骏马互相追逐,引得背上人豪情夸赞一声好马!
嫩柳抽芽,曲水湾流,再美好的景色都不足以拉缓马蹄声,两双看透世间黑暗与人性枷锁的眼睛,在川野呼啸的风间卸下所有,澄净干澈,满心满意装着彼此...
意气的少年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他与心中爱的追逐,已经悄悄从此刻开始...
少年的一时兴起来得快,走的也快,不知跑了多远,郁深拉紧缰绳,马儿放慢步子:“不比了不比了,歇一歇吧师哥!”
柯凝应了一声,也拉紧了手里的缰绳,让自己与少年并肩而行,清冷的声音慢慢响起:“郁深,能同我讲讲,你的父亲么?”
郁深呼吸一滞,下意识防备的瞪视柯凝,整个身子绷紧,犹如面对仇敌一样。一切动作不过是瞬息之间,郁深有些慌乱的别过头,装作欣赏沿途的风景,随意的应了一声:“即是师哥要听,没什么不能说的!”
虽然郁深反应很快,但是一系列的表情还是丝毫不差的被柯凝收入眼中。他不得不承认,知道郁深浸毒之后,他的内心一直无法保持平静,那个他和安祁共同猜想的答案,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郁深的想法呢?
只有知道,郁深的过去,他才能知道答案。
郁深的话有些低,但是不难听出他在竭力掩饰气音之中的颤抖:“我的父亲...是个大英雄,从我记事的那一刻起...”
“他是个慈爱的父亲,或许他并不这么觉得,但是我一直这么认为!”
“有时候我很久都不会见到他,每天从学堂回来,我都要在院子扯着嗓子问阿娘,父亲今天有没有来信,大多时候都是没有的,但是我一直乐此不彼。”说到这,郁深神情有些放松,柯凝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内心对往日的怀念。
“信里讲的与我身边的生活,总有些不一样。虽然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情,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最够有致命的吸引力。”
“汉京的春天,花开了,各种各样的,上面会有飞来飞去的蝴蝶,我总是抓不住。信上还在下雪,白茫茫一片,父亲说,他有些想家了...”
“江边有个渔庄,有户人家最厉害,父亲闲暇时候会去学打渔,说回来时就带我去钓一条又肥又大的鱼...”
叙述总要有个结局,郁深却没有勇气,因为他的父亲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跟着父亲去钓鱼。
柯凝想要伸手去摸摸小兔崽子的头,好歹给他一些安慰,抬起手才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以做这个动作,悄无声息的低叹一声:“你恨么?”
“恨?”郁深的指甲镶嵌进掌心,面色森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当然恨,我恨不得将那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碎尸万段!!!”
没有哪一刻,柯凝会像此刻,因为巨大的骇然而心脏猛缩,进而有力的蹦跳,他的脑海嗡的一声,将这句话深深刻印在灵魂。
柯凝以为,他会说不恨,所以,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么?
少年失去了年少的温床,信守的庇护,在焚虚之中失去自我,化作恶龙,提起屠刀,斩杀罪恶的始作俑者。
“郁深——”或许应该说些什么,柯凝想,但是他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他不能用自己的的想法去论辩郁深的对错。末了,他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少年转头,主动迎上师哥的眼神,没有意料之中的假意慈悲与劝教,是不能够伪装,最真挚的担忧。他忽而咧嘴笑了,自嘲道:
“师兄不必如此,那场暴|乱的始作俑者,早已经死了,所以我没什么可恨的了,我也不会真的去报复什么!”
柯凝摇摇头,手中马鞭忽然闪在黑鬃马屁股上,用力一抽,马儿收到惊吓,嘶鸣一声,前脚一抬,身子往后一仰。郁深毫无防备惊呼一声,手上缰绳并没有攥紧,受惊的马失去控制,就要往前狂奔,背上的人眼看就要跌落。
一只有力的手适时在空中抓住慌乱的手,用力一拽,郁深在空中滞留不到一秒钟,落在红鬃马上,身后贴着温热的胸膛,清冷的声音和胸膛一般,温热有力:“我是想说,以后你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或许你可以相信我,在你身后!”
身后的人连说话的气息,也是温热的,自上而下,喷在耳朵上。
咔嚓,心中一道紧绷的弦就这样,在一场人为的惊心动魄之中断裂。
喉咙苦涩,他强扼住想要转头的欲望,艰难的开口:“没有缘由么?”
一个人,没有缘由,只凭借不足一年的相处,选择毫无底线的相信另一个人,在郁深活过的十八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现在这个人,不仅如此,用温热的胸膛包裹住郁深浸寒已久的后背,为他撑起一片赤诚的护佑和全身而退的后路。
“如果你需要一个缘由尚能安心,那大抵,我们是同样的人!”
少年身子一震,僵硬在那里,半晌后后背以极易微小的动作逃离那片温热,小声嗫嚅到:“师兄错了,我们不是!”
你是举国追捧,万余人爱戴的少年战神!
而我,是人人唾弃,谋反奸臣的后人!
我们注定不会是一样的人,也永远不会是!
柯凝今天对郁深格外耐心和宽容,他竭力让自己清冷的声音靠近寒冬里的暖阳,即使突然靠近,也不会令人抵触甚至抗拒。
“郁深,你必须要明白,这个世上,人,可以凭借不同的模样,声音,姿态分成各色表象的傀儡,若想要成为真正的人,那这傀儡之下,必然藏着一颗生动不息的心!”
“人面可察,人心不可测。有人笑若桃花,袖间藏着寒刀,有人面色阴冷,递给孩童一块糖糕,有人万念俱灰,斩断他人锁魂的白绫...”
“纵然是大千世界,变幻万千,有无尽遐想,我们也无法找出两个相同的人。但在某种契机之下,不尽相同的人也会是一样的人。”
“将士奋血杀敌,守卫家国之人,医者神思妙断,驱赶病痛之人,学子寒窗苦读,心怀天下之人...”
柯凝所有心神都放在怀中人身上,他感受到倔强的脊背逐渐放松,细微的颤抖也在慢慢平复,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前靠近,弥回两人之间的空隙,不过指节的距离,竟是如此累人,额头爬满热汗。
“郁深,我们是一样的人,因为我们心中都有要拯救和守护的人!”
一滴热泪冲破重重阻拦,重重砸下,落在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虎口的刀疤之上,主人有所感应,左手拇指慢慢覆上去,将泪化开,揉进刀疤里。
泪水卸下防备,少年微微一笑:“师哥,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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