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艰难处境

笃行阁，沈江庭的书房被猛然推开，唐闻曜和白澜之披着一身雪走进来：“师父！”

两人将身上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仆从就往众人围着的碳炉挤过去，白澜之将手搭在碳炉上，过一会翻转：“今年这雪下得真大，回头我再命人做些厚点儿的衣裳，给各位师兄弟送过去。师娘一到寒日里就腿疼，近日可还好？”

沈江庭点点头：“前些日子，允笙送来一块貂绒毯子，你师娘一直盖在腿上，也不怎么出门，倒也不常疼。”

柯凝笑着说：“我那毯子也就是讨师娘欢心罢了，师娘那天还和我提起，望言之前求的那副药方才当真是有用呢！”

沈江庭年轻时日子过的艰苦，其妻常年劳苦，落了一生病。后来定居汉京，沈江庭名气日益远扬，两人才生了一个女儿。

沈江庭一心教学，半生都在德翰书院度过。现在人老了，徒弟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也很有孝心，只要有时间就去府上看候师父和师娘。

叱咤朝堂的一方人物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人，尽管他的目光矍铄，腰身挺拔，说话中气十足。但此刻，这位传奇人物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眼角沟壑，两侧面部微微下垂，有些憔悴。

时代更迭变换，英雄也只能在白驹过隙中留下轻微的痕迹，沈江庭无声凝视一周，眼底沧桑转瞬即逝，被少见的和蔼代替：

“望言啊，你师娘最近一直念叨你，昨日圣上赏了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她说要给你留着，你有空就去拿一下吧！”

秦望言听到酒，咧嘴笑道：“最近一直没去看望师娘，还费心她惦记着，我明日就去！”

唐闻曜听到竹叶青舔舔嘴唇，佯装不高兴的冲沈江庭说道：“师娘真偏心，明日我也要去！”

白澜之伸手打一把碳炉上的手，白了一眼唐闻曜：“上次你同我一起去看师娘，师娘给你做的糖醋鱼，我可一筷子都没吃着！”

“嘿，师娘不也做了你爱吃的白斩鸡吗？”唐闻曜不服气的回怼。

白澜之更不服气：“那最后是谁吃完了啊？”

唐闻曜自知没理，仗着没皮没脸笑嘻嘻，“我那不是，怕你吃不完，糟践了么。”

白澜之把头偏向一侧，不想和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哼，就你会说！”

沈江庭笑着摆摆手，示意唐闻曜闭嘴：“好了好了，你们啊，有空就多去看看你师娘，她每天就盼着有个人过去说说话呢，平日里要是看见什么小物件或者吃了什么菜，就想起你们，说个不停。”

说完，沈江庭停顿几秒，放在伏案上的手轻轻握紧才足以演示那一丝根本不会被察觉的颤抖，面部肌肉不断扯动说明上下腔在不断分离碰撞，一两秒之后，声音才从模拟多次的口腔中冲破齿关，告明叫众人在此的目的：

“后日腊八，皇上要在宫中设宴，命一众文武官臣带着家眷前去赴宴，想来你们几个也必然在其中。”

“这几年，德翰书院为朝廷举荐不少人才，而我又身居要职，早已引起朝中许多人的不满，背后也常有人议论，朝廷乃德翰书院的一言堂，皇上心里怕是也早有顾忌。”

“如今，秦科阳野心日益彰显，一直暗中接触文武官员，皇上对此也一直态度不明，恐怕就是为了让其牵制我们德翰书院。”

这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在座的都一清二楚。在外人看来，德翰书院风光无限，只有柯凝等人知道，德翰书院四面树敌，如履薄冰。

沈江庭端过茶杯：“这是怀姜松露，涵润嗓子，冬日里喝为最好，你们尝尝。”整个人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从容不破，好像真的是请各位品茶。

柯凝装作不经意瞥向主位，常年混迹权贵场和生死场的直觉让他心中隐隐不安，但是却在师父的脸上察觉不到分毫蛛丝马迹。

曹江来得早，早就喝了几口，见师父有意缓和话题，顺着应声：“是好茶，去年我去怀姜，路过一片茶园，正是采茶时节，当真是清香四溢，一时竟有些流连忘返。”

唐闻曜听不得拐弯抹角的话，与顾左右而言他不如直说来得快活，“那师父，你可是心里已经有了定夺？”

“嗯，昨日，我已经上交了辞呈！”

众人似乎是没有想到沈江庭会这么做，皆是一愣。

“吴将军去年就层面见皇上，想要解冠，并向皇上举荐了望言，但是皇上从未提起。”

秦望言听到和自己有关，连忙站起：“师父，若是为了我——”

沈江庭摆摆手，示意秦望言坐下：“就算今日没有你，明日也还会有赵望言，李望言。如今允笙掌握北方军权，闻曜统领朝廷禁卫军，若是你顶替了吴将军的位子，禧陌国多半的兵权就在德翰书院手上，皇上难免犹存疑虑。”

“这份辞呈，就是我们德翰书院的忠心，为圣上誓死的决心。”

曹江：“那若是，圣上不会让望言拿到西部的兵权呢？”

“皇上会给他的，吴将军年事已高，解冠也是早晚的事，且不说，这两年望言一直跟随吴将军，对西边的布局最为熟悉，就算是圣上想要提拔别人，眼下也没有比望言更合适的。自从安梁的国君换成颐和，两国往来逐渐减少，边境摩擦不断。前不久，颐和暗中抽调军队驻扎在锦林，目的显而易见，此时若是让其他人顶替吴将军，便是给颐和可乘之机。”

沈江庭转头看了一眼柯凝，后者两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上身前倾，漆黑的眸子里波澜不惊，下颌收紧，流畅的脸部线条一览无余，仿佛在诉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只有了解的人会发现，那副波澜不惊之下，正跳跃精光。

“允笙说的没错，战火一旦燃起，劳民伤财，何况北关还有一个狄勒虎视眈眈，此事唯一解便是让望言接过吴将军的帅印。”

白澜之接过沈江庭的话说道：“如此说来，圣上其实在等，准确的说，等师父您，打消他的疑虑。”

唐闻曜一改嬉笑的模样，拧着眉毛，无奈的说道：“相较我们，圣上思虑的，只能更周全。事到如今，怕是只能如此了。”

显然这并不是众人想要的法子，看着眼前人一个个默不作声，尤其是秦望言，埋着头，拿着火钳有一下没一下，在碳炉里倒腾。沈江庭眼角微湿，他知道，他们是在为他感到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沈江庭站起身，走到秦望言的旁边，枯瘦的手摸了摸秦望言粗硬的头发，心底生出些许怅然：“一转眼，都要做大将军了，我也老了。”

秦望言偷偷抹了一把眼睛，抬起头时眼睛红红的，笑嘻嘻的说：“师父您年轻着呢！”

“就你会说话！”沈江庭笑骂了一声，转身坐回自己的位子，看着众人，脸上是和蔼可亲的笑容，眼神里却是笃定：

“看到你们有今日，独当一面，为师引以为傲。莫要为我难过，你们要永远记住，无论谁，都不会在一个位置止步不前。希望你们，代替我，继续向前，代替德翰书院，站在朝堂之上。”

众人站起身，长衫前襟提起，猛然往后一摔，扑通跪下，额头碰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定当牢记于心！”

不同的声音凝聚在一起，犹如肃穆的钟声，震荡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这是德翰书院，每一个弟子的责任，是至高无上的使命！

......

郁深搓着手跑进后厨，笑着向管事问好：“香姨，下午让您备着的羊肉汤锅可是好了？我老远就闻着香味了。”

“哎，郁深少爷，您下午来嘱托之后，我就命人准备了，这不，用小火喂着呢，柯将军可是回去了，现在端过去，正正好呢！”

“是，我瞧见师兄回来就赶紧过来了，想着羊肉能御寒，冬日里吃了也让人心里舒坦些。”郁深踮起脚尖，趁盖上盖子瞄一眼，应该挺香的。

“郁少爷说的是，那我这就让人给帮您拿过去。”

“哎，劳烦您了。”

柯凝从笃行阁回来后就看见郁深在门口张望，正欲张口说话，郁深连忙往外跑：“师哥，您回来啦，我去拿吃的！”

这小子，莫不是午饭吃的少了？让旁人看了，还以为青墨轩不让人吃饭呢！

柯凝看着跑远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卧房换了身衣服。

“师哥，你快趁热尝尝这羊肉，再喝点汤，若是冷了就不好了，腻。”

柯凝抬眼，静静看着郁深为自己盛汤，也不知是冻得还是跑的，白皙的面颊透着粉红，额头还渗出一层密汗。睫毛上挂着雪花，小眼睛上蒙着一层水汽，一笑就会显出两个梨涡。心里的郁结顿时一扫而空，进而淌过一股暖流，驱走冬日的寒气。

“你刚刚跑那么快，就为了这个？”

“对啊，今年这雪来得急，好几个师兄弟都感了风寒，您这两天跑进跑出的，吃点羊肉御御寒，我不知道您何时回来，怕早早地拿回来冷了，就麻烦香姨且用小火，时候也赶得巧，肉也不老，嘿嘿。”

柯凝接过郁深盛好的汤，看见其两手红红的，仔细一看身上，语气比外面的寒气高不了多少：“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明天我让人再给你那些厚衣裳过来。”

郁深吹吹汤勺里的热气，一口咽下去，热流顺着食管流进胃里，觉得瞬间感受不到冬天的寒气了，心里有点满足。

“不用不用，前些日子白总管命人送了，我不冷，我能在大雪地里站一天一宿呢！”

柯凝被小孩儿炫耀似的语气逗笑了：“那我要是不信，你还真去雪地里站一天一宿吗？”

郁深不假思索的回说：“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怕是会被人当成傻子。”

说完郁深先笑起来，粉红还没有消退，被笑容挤出两个小月牙，与眼角微垂的小眼睛相对。少年的笑容干净明亮，温润的感染每一寸空气，柯凝也放声笑了几声才拿起筷子，对郁深说道：“后日皇宫设宴，师父想让我带着你去，不过要先问问你的意思。”

郁深将柯凝夹在碗里的肉放进嘴里，囫囵应道：“皇宫设宴，要我去做什么？”

“这次设宴去的人都是些达官显贵，带你去开开眼。”

“前些日子，白总管把今年的学徒考核成绩交给师父了，听说他还去后山看你们训练，今日与我说觉得你不错，让我带你去认认脸儿，明年指派外出任务也方便些，以免冲撞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书院里好些师兄都要去吧？”

“嗯，望言，公瑾，曹江还有后山常年‘闭关’那几个都会去，哦，对了，辰溪和赵毅应该也会随着父亲一起去。”

“这么说，沈先生是认可我了？”郁深说到这尾音有些颤动，话语间的激动不言而喻。

柯凝往郁深碗里夹了些菜：“算是吧！”转而又泼了一碰冷水：“不要得意忘形，你要知道，‘沈先生’和‘师父’中间这两年，需要付出多少。”

郁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也不是摆着被看的废物：“师哥放心，我都明白，突然听到沈先生的认可有点欣喜若狂，以后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终有一日成为您的师弟！”

黑色的瞳仁散发自信的光亮，那是少年对未来的坚定，几年前，柯凝也是这般，一时间，竟有些怀念，他暗暗将这些心绪压下去：“好了，快吃吧，饭菜要凉了！”

“好，师哥您也多吃些。”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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