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泥金折扇轻轻的搭在剑身平面。那来势惊人的重剑上排山倒海的力道瞬间就被卸了,进也不得亦退也不得。扇子的主人面带微笑但语气严肃:“大将军一世英雄,却对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此事若是传出去可好说不好听啊。”
先前景翰皇见手下武士以众欺寡尚且一时不能把敌手杀掉,又见对方有强援后手,便亲自下场。他大半生征战沙场,练就了一手硬功夫,少有人能接住他的三招两式。今日却不想遇上了强手硬点子,顿时感觉热血沸腾,定要与这生平罕见的高人打个痛快。一柄重剑挥得风生水起,浑然已经忘了今日的目的。
一时间收不住手,差点闯下大祸。幸好被人给挡了下来:“老夫手头上有准,用不着王爷提醒。”来人也知道这老头子爱面子,也不穷追猛打,转身向着贵客深鞠一躬:“二位受惊了。杨将军好手段,武某改日登门求教,乞望将军指点一二。公主殿下,我们又见面了。瞧您面色不佳,来人,传医士。”
“不用了,”又一次在阎王殿前死里逃生捡回性命的慕妃雪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用力挤出来了一丝笑容:“你那医士,还是留给那些缺手断脚的恶狗吧。”
一番闹腾下来,庄严的大殿里遍地狼藉。内侍宫女有序的涌进来,七手八脚的急匆匆给收拾干净了。数十扇落地大窗齐齐打开,咸咸的风吹散了些许血腥气息。大窗外仓皇退去的大片身影尽显小人的无耻嘴脸。武修文坐到西首上位,朗声道:“大家都坐吧。来人,去请太后与君上来。”
堪堪收拾干净,布置停当,门口一声唱:“太后、君上驾到。”
十六个绿衣宫婢各执罗扇围着一个男子踏入大殿。那男子头戴白玉天平冠,冠上九根垂珠帘互相碰撞个不停。身上披了一件朱红色绣了九条五爪金翅海龙的拖地长袍,腰间挂了一串玉玦同一柄包在犀牛皮鞘中的三尺龙泉剑。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神情萎靡,眼窝深陷浑身酒气。他半睡半醒的扫过了在座诸人。目光猛得停顿,挣脱开两边搀扶他的宫婢,诞笑道:“漂亮姐姐,来陪我玩捉迷藏好不好?”
阳泉众多臣工或暗自偷笑、或掩面摇头、或眼中喷火、或面无表情,不一而足精彩纷呈。但却没有人上前阻止,因为他们都在等待:“王,请注意你的身份,坐下!”
阳泉国君骤然间一惊,颇为不舍的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美人,一屁股坐到了御座上,不耐烦道:“有事儿早奏,没有就退朝。反正不管有什么事都别来烦孤,找母后去讲。”气呼呼的讲完就不理人了,只是盯着那只可看却不能碰的女人想入非非。
在场的使团众人也是觉得不可思议。这阳泉国君年纪已经不小了,却孩子气的要他们的公主陪他玩!这什么情况啊?原来主少国疑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眼前这位活像一只坐在王位上的猴子,抓耳挠腮没有一刻消停的。心中虽觉得别扭与鄙夷,但礼节不能少:“外臣等拜见君上。”强忍着笑意,搞得声音都有些变调。
“免礼,平身。赐座。”阳泉君故作正经道。他这副模样搞得大伙都快要忍不住了。慕妃雪弯着腰偷眼看去,见一惯严肃稳重的杨天玄嘴角都不自觉的上扬。与他的目光一碰,赶紧收摄心神道:“谢阳泉君上。”
一番忙碌过后,大殿内总算是收拾干净了。众人都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角落里的乐倌敲响编钟,各种乐器也加入了合奏。一曲《迎宾》奏罢,婉转悠扬的箫声飘飘忽忽的钻进了众人的耳中,一个女声吟唱道:“望穿秋水兮不见故乡,长夜漫漫兮何其孤寂,金乌盘旋兮绕树寻枝,惟了残生兮魂牵梦绕。”
舞伎入场,伴着乐声翩翩起舞。同时,一队队宫女内侍捧着托盘小几,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上一鼎三盘一壶一只酒爵。只慕妃雪的案上以香茶代酒,用四色蔬果点心来替换掉了那冒着热气的铜鼎和菜肴。菜色精美,酒香扑鼻,美人如画。但刚经过一场大闹,血腥气犹未散尽,殿内众人多半没心情欣赏。只有那阳泉君眉开眼笑的心下盘算晚间临幸哪个美人,一时间又不知该翻谁的牌子,把刚刚那个女人早给忘到一边去了。
瞧他这副样子,定是平时沉迷于酒色,已经掏空了身子。估计都不怎么上朝理事。一曲一舞罢了,阳泉君手舞足蹈道:“好舞,好歌,赏!”一众舞姬的盈盈拜道:“谢赏。”
阳泉君左顾右盼了一阵子,说道:“怎么不见刚才赋歌之人?快点,本君要见见到底是何方仙子。”
“华阳,君上有命,你就现身与诸君见上一见。”
“是。”一声应和,声音娇柔却不做作扭捏。御座后的珠帘无声掀开,绯红色的影子飘飘欲仙:“臣女梅华阳,见过君上。”
梅氏世代书香,妙笔生花、桃李满天下者无数。但当世的家中子弟中,当以家主梅谷生的四个孙女最为出色。倒不是梅家子弟中没有出挑的,实在是这四个女子着实是太出彩,从来都是京华公子贵妇圈子里头极受关注的人物。
梅家兰、竹、菊三位小姐,各自都有一技之长,或琴或歌或画。但像梅四小姐那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医卜星象、五行八卦无一不精的却独此一人。且这位千金素来足不出户,多少公子哥都想一睹芳容却无人能美梦成真。所以迎乡侯府那钱老七会在山路上拦截梅府车驾用强也就不奇怪了。只是他运气不好,一头撞到了铁板上,生生的把自己给断送了。
在场的许多人都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但年龄并不是阻止他们欣赏美人的理由。绯红色的倩影盈盈一拜,优雅的背影已经让人无限遐想了。待女子转过身来,纵使灯火辉煌亦显得略微阴暗的九州大殿立时就变得温暖亮堂多了。
美目流转间,矜持高傲儒雅,从俗世众生头顶上掠过。仅仅只在一处停留了片刻:“喂,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戏谑换来了一个不得不吃的闷亏。但这小动作没有逃过那高高在上的关注,绯红色的云缓慢又坚定的飘了过来。
坐在对面首席的梅谷生笑呵呵的捋着胡子:“两位贵客,这是我的小孙女。华阳,去向贵宾见礼。”
“将军,殿下,小女子有礼了。”
嘴上说的虽然客气,但梅华阳行礼时身子微侧,恰到好处的避开了位于客座首位的那个女子。阳泉人向来对血统出身十分看重,视为万万不能亵渎的神圣之法。许多贵族都是千百年数十上百代一脉相承下来的,为了保持家族血统的纯洁甚至不与外姓通婚。即使要结亲,也必是门当户对。连交往的都是些身份相近的家族。久而久之,便凝结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密不透风的罗网堡垒,把一切的外来者给拒之千里之外。
但太后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要成大事,便不可在无关紧要的小节上纠缠不休。万事万物各色人等,能为已所用者要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拉拢利用。反之就要早早处理干净,以绝后患。切记不可妇人之仁。”梅华阳自九岁起陪伴太后近十年,亲眼看着她从一件可有可无的“礼物”蜕变成为权倾朝野的无冕之王,早已视其为如天神般的人物。企望有朝一日能步其后尘,大权独揽凌驾于万人之上。
一个月前听闻西昭国居然派来一个女人当了执节国使,梅华阳惊讶过后,不自觉得鄙视起对方来。不料一盆冷水兜头泼来:“那个女人,不是个好拿捏的。”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太后说出这句话来的人,真的很厉害吗?今日定要试试她的深浅。
纯金打造的香樽悠闲的吐出缕缕清烟,伴着茶叶与鲜花蔬果的清香令人感觉如同身处在郊野花园里。一身素衣的美妇人手里拿着一柄如意,仔细端详了好久才抬头说道:“前头那么热闹,你不去瞧瞧嘛。就这么愿意在这儿陪我这个半老徐娘?哀家交待给你的事儿,办好了吗?”
武修文呵呵一笑:“太后莫不是吃醋了?”他漫不经意的朝着阻隔视线的屏风瞅了一眼,轻笑道:“难得啊,能让您大动肝火,倒是个人才。下臣对自己的眼光还是有信心的。您派下来的差事,我哪敢不上心,早就办好了。这回的事儿能成,可不是我的功劳。人我已经带来了,太后要不要见见?”那个女人果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挺有意思的。
太后点了点头。武修文叫道:“进来吧。”话音刚落,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矮胖子便“滚”了进来。那人扑倒在地磕头道:“草民黄世才,拜见太后、王爷。”
“起来吧。”太后淡淡道。
黄世才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别看他经商半辈子了,大风大浪见过不知道多少。但是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深深的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蝼蚁:“听武卿说,你向国库捐了六十万金。可想要什么封赏?”
“王爷言过了,”黄世才赶忙又跪下磕了个头,回话道:“都是为太后尽忠,草民哪里敢讨赏!区区六十万金不值一提,太后坐拥九州四海,不要笑话草民这九牛一毛就好。”
许是经历过的事儿太多,现在的云太后倒不在似以前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反而豁达了许多:“黄卿你也拿哀家来说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武,都是你这坏种教出来的,一般的油嘴滑舌。”
武修文哈哈大笑道:“知下臣者,太后也。”
黄世才也尴尬的陪着干笑了几声。侍女奉上香茶点心后就都退出去了。隔着一道屏风,外头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进来:“诸位不远万里,专程来到阳泉求和,这诚心实意我等都看到了。那么就请在这和约上用玺签名吧。”
两个红衣内侍抬着一张书案,行至距西昭使者坐席区约五步远放下。上头铜管狼毫、墨玉宝砚并一张已写满了字的白帛,白帛右下一个鲜红的大印如殷殷血泊般刺眼。不用看,明摆着这就是个坑:“尔等在战场上占不到好处,便行此无耻之举。泱泱大国竟会用此等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也罢,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我等告辞了。”
使团里头的吏员都是经营邦交的老手,焉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下就直接拒绝了对方的这份所谓的“和约“。反正这趟也不报什么期望。估计阳泉人千算万算,也没曾算到对手会干脆直接的拒绝。看来想来硬的已经不行了,只好换个招术。
云太后瞧着前头的那出闹剧,轻笑道:“老世族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竟会使出如此龌龊的招术,真真是太失国体了!也不想想,终究我们是不占理的一方。白脸唱完了,接下来该唱红脸了。黄卿你觉得呢?”
黄世才赶忙起身恭敬回答:“回太后的话,草民不懂朝政大事,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草民家族几代都是以经商为生,祖宗有训: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生意与邦交本身都是利益交换,讲究的也是公平对等。大将军刚才好勇斗狠险些伤了使者,好再有王爷出手,才不致酿下大祸。”这次机会可是王爷精心安排的,自然要投桃报李,以后才好再合作。
“小武,球踢给你了。”云太后笑道:“太后又来取笑我。下臣以为,景大将军碰了钉子,还得靠梅相爷来收场。”
梅谷生尴尬的摸摸鼻子。他早知道景翰皇的法子不管用,奈何这老家伙一向自负,不然也不会在青川城下损兵折将十多万。前帐未了,又添新帐,老世族这下最多了许多错处把柄。唉!还得替他们收拾残局。
他朝着自己孙女使了个眼色,梅华阳会意,微微颔首。她走到慕妃雪面前,轻声细语道:“久闻公主殿下深通商贾之术,小女子有心向您讨教一二,请殿下不吝赐教。”
慕妃雪心生警惕,这个女子一出现,就成了全场的焦点。让她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没错,就是淳敏华那个女人。再瞧见她身后那个白胡子老头波澜不惊的老脸上隐隐约约的一丝得意,心下就明白了:“听我夫君提过,姑娘你出身自书香世家。世人皆云:士为尊,商贾贱。梅大小姐却对学这人人都看不起的低贱道术,着实是有辱门楣。“坏人把事搞砸当众丢人现眼了,就让你出来找场子,那就怪不得我了。
眼角余光见杨天玄盯着梅华阳出神,心中顿时恼火起来:“梅小姐,这众目睽睽之下,你就如此不加掩饰的盯着我的夫君!怎么着,就这么想嫁到我杨家做人妾室嘛?不好意思,我家夫君已经有了一房妾室了,连孩子都有了。您即使嫁过来,也就只配做个通房。所以,就不要做梦了。”
杨天玄收回目光,不禁一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伸手扶着妻子摇摇欲坠的身子。慕妃雪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强忍着说道:“没事。”
梅华阳还没怎样就劈头盖脸的挨了一顿训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受气挨骂,脸面尽失。见西昭公主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心上人是她的夫婿,还当着面卿卿我我投怀送抱:“哼!西昭来的人果然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蛮子。真不知道当年季清风为什么会瞎了眼,会弃明投暗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你们这些西昭蛮子一朝沐猴而冠,礼崩乐坏纲常大乱,禽兽不如枉为人也。”
“你…”使团人众听见那女子狂言辱及在西昭被奉若神明的季君,无不大怒愤而拔剑,欲将其乱刃分尸以泄愤。忽听得一声女子惊叫:“公主殿下晕倒了,快找医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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