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当疲惫不堪的门房带着牢骚和怨气打开门,立时就呆住了。
没多久,有大人物驾临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整条街都被封锁了起来,黑衣甲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人都被命令呆在房间里不得擅自出入,连靠近门窗都不行。屋顶上的弓箭手目光炯炯的搜索着任何危险的蛛丝马迹,街道上时不时有骑兵小队踏着飞扬尘土奔过。
五叔公眯着一双老眼,端坐在院中石墩子上,漫不经心的在用手里的铁杖敲着石板地。大步走进来的青年人一拱手声若洪钟:“政见过老师。”
“老朽年迈,不能全礼相迎,君上勿怪。”老人家也一拱手应道,抬头看了看青年的身后:“请入座。这几位,想来就是君上所倚重的庙堂栋梁吧。老朽眼拙,不知道那一位是我那个调皮侄孙女的夫婿呀?”
与君上同行的四个人惊讶极了。这个须发皆白,颤颤巍巍似乎一口气就能吹倒的老头子,居然是当今大昭国君的授业王师。一国之君竟同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人竟有这么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着实是一件令人费解又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下广宁侯府杨天玄,见过前辈。”四人中一人越众而出,向着老人家深深一躬。
老人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臭丫头倒是生的好命格,这夫婿是真的不错。她从小就是个闲不住的主,想来给诸位惹了不少麻烦吧。”
杨天玄恭敬道:“内子德才兼备,贤名闻达四海九州。君上特下王书,恩赐长公主之爵位。天玄有幸,得此贤内助。此番是特意陪她衣锦荣归。不知内子现在身处何处,可否出来一见?”
老人点头道:“是老杨的儿子。臭丫头去她六叔那了,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姓王的,几十年没见,你混的挺不错啊。”
王错抢上前几大步:“慕程老哥哥,这么久也没个信,兄弟们可想煞你了!”伸出大手紧紧握住老人那干枯到骨节突出皮似老树般的手叫道。
三十多年前,西昭军中曾经有三位大将,世人并称之为“兵家三杰”。三杰者,就是上柱国王错,广宁候杨培生,同眼前的这个老人慕程。在这三人中,王、杨二人论战功兵法不相上下,天下无人可望其项背。可二人皆说,论兵事,自认远远不及慕程。但这位能让天下人公认的兵事大家都甘拜下风之士,却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
现如今,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都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可在二人的心中,埋藏了三十载的疑问始终没有释疑。为什么当时正值不惑壮年人慕程老哥会突然间解甲归田,不告而别?若是由他统率三军,领兵东进,岂能让列国苟延残喘到今日还在做着合纵自保的春秋大梦!
“承蒙老弟记挂。”老慕程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话语中带着浓重的冷漠,仿佛对方只是个路人。
黑沉沉的手杖在地砖上有节奏的敲击着,有些浑浊的老眼精光大盛:“哎,老了!很多人很多事儿都变得越来越看不明白了。老臣敢问君上,这《大昭律》,可曾有过一字修改增减。”
赵政有些尴尬:“本王刚刚亲政尚不足一载,还没有把修法列入日程。”
黑手杖“咣”的一下重重的锤在地上,一块地砖裂开了无数缝隙:“从襄王到君上,四代国君无所作为!满朝的文武大臣,竟然没有人上书谏言。疲懒怠政居然到了这种程度!你们,你们!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断了老人愤怒的咆哮,手一松,手杖掉落在地。
“老哥,师傅!”赵政、王错等人忙抢上来:“你这身子骨,已经经不起折腾了。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好好的安度晚年含饴弄孙不行吗!”
老慕程垂下衣袖,将沾了血渍的手帕藏进袖中。大喘了几下,说道:“我老了,有些话有些事,再不说再不做就没有机会了。君上,各位,请听我一言。不知道各位是否记得,一百多年前的圣戎公和季君三度相见的时候,季君他的那个问题吗?”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君上欲要一世英名、万古流芳,还是要天下一统、万世江山基业!”君臣五人齐声道。但五个人虽然是异口同声,却神色各不相同。赵政、王错、杨天玄皆严肃认真,而同行的年青将军面有犹豫。那面白无须声音尖利之人却是表面看起来是在随波逐流,眼中却流露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事到如今,老慕程也没那个心思去分辨这些细枝末节:“君上,如今我大昭已经是独领风骚,天下一统指日可待。那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是否应该提前规划好如何治理天下,又该怎样才能打破万千人心中的藩篱,将一切都融为一体呢?”
几百年来,大大小小的国家此消彼长,打来打去的没有一时半刻的消停。无数场战争打下来,结下了难以形容的血海深仇。为了让这种仇恨延续下去,成为继续保持战心的动力,各国君主贵族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措施。民间有谚语云:千里不同文,百国无平路。文字与道路尚且有千差万别,其余的分别那就更多了。
比如田亩丈量,各国就各有一套搞法。西昭规定,一丈为九尺,一顷地为一百二十步。而隔壁的代尚则为一丈八尺,八十步为一顷。各国的钱币价值也不一样,在西昭十个半两钱可以买三斤米,可到了南相,却只能买一斤半。而南相的方币也一样,到了西昭就不能使用了。可苦了那些经常来往于各国的行商旅客,每到一地都得倒换钱币,还得学习如何辩识各国的文字、律法、关文等等,不方便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赵政幼年时也曾经经历过这些麻烦事:“待本王一统天下之日,必定要书同文,车同轨,币等值。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概全都废了才痛快。敢于违抗者,一律重刑治罪。”
老慕程摇摇头:“这些都是小事,可以慢慢来。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让人心甘情愿做顺天之民。马上可以打天下,但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让人家心服,这可不是靠严刑峻法就管用的。若是强行推行,本末倒置,亡国灭种之象也!”
赵政身后的四个人都对君上的话极是赞同。其实在各类大小朝会上,此等事务早已经讨论过许多次了。各种方案制订了无数,可能引发的诸般变故几乎都被考虑到了并预先做了准备。此等事关国运民生的大事居然是会造成亡国灭种的祸端,这老慕程也太过于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是四朝老臣,君上王师,就可以如此的大逆不道吗!
君臣五人面面相觑,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还有一股暗流在涌动:“那老师以为,本王该怎么办啊?”
“变法改制,以武辅文,仁治为主,慎刑宽法。想要万世基业江山永固,此为正道也。”
门“吱呀”一声,冷风直冲了进来:“慕三爷还真是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功夫耍的不错。在下佩服。但是三爷您是否忘记了一点,想要同别人谈条件,前提是手里要有足够份量的筹码。这等重筹,你有吗。”
一高一矮两个灰衣人进了房间,他们的面孔都深深的隐没于兜帽的阴影下。高个灰衣人反手关上门,将外面的影影绰绰与漫天火光尽数挡下:“公主殿下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我古从欣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没错,一切都是我干的。哎,千算万算,还是出了纰漏。刘大人,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矮个子灰衣人正是青川城守刘光敏:“古老板言过了,下官惟您马首是瞻。依下官看,为免夜长梦多,早早处理了为好。”此人一向胆小怕事,从来都是遇事能躲则躲。可这下实在是没办法躲了,只得硬着头皮出了一个主意。
谁都是怕死的。不把一个人给逼到无路可逃,是不会狠得下心来拼死一搏的。古从欣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刘光敏和慕天吉这种只想着占便宜和稀泥的龌龊家伙。倒是那个女人,颇对自己的胃口。如果能收为已用就更好了,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改变的。只要有足够的筹码就行了。
若论起阅历见识,古从欣要是自称第二,估计没人敢称第一。加入红颜倾二十载,下到三教九流,上至贵族王室。不管是在江湖中,亦或到庙堂上,他都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什么样的人都逃不脱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心里头早就有了计划,这次要是能弄个西昭公主入伙,足可以弥补前些日子的疏失了。有这么大的一个功劳做投名状,就再也不用受那个紫衣女的气了,说不定还有取而代之的可能。
见古从欣没有反应,刘光敏的胆子大了一些:“来人呐,把这对奸夫淫妇给我抓起来。”他熟悉律法,知道《大昭律》中有一条,已婚之人背家偷情,不论男女皆要被判为官奴。若是五服之内的血亲,则是大逆不道的极恶,必会被处死的。这类极重之刑罚任何人都没有例外。就算你慕氏女有个公主的头衔,亦是逃脱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
外头的人都是刘光敏的亲信心腹,闻声便要进门拿人。慕天吉大惊失色,急欲为已辩解。但刘光敏岂是会给人以翻盘的机会的主:“把这二人的嘴给本官堵上,免得到时候再说三道四混淆黑白。”手下人齐声答应,拿着绳子锁链便围了上来。
“呦,古老板你这是要和我谈合作吗?既然是想合作,总得给我点好处吧。”慕妃雪轻蔑的扫了一眼那些气势汹汹的衙差:“空手套白狼,可不是谁都能玩的好的呀。”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
刘光敏恶狠狠的上前,抬手就想给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一耳光。但对上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没来由的胆怯了:“都看我干嘛呢!上啊!阳泉的五十万大军马上就会攻进城来了。到时候,我非得把你扒光了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看看,西昭国的安平长公主殿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催促着手下人上来拿人,自己却在不由自主的想往后撤。
古从欣和慕妃雪,一个是富甲一方且心狠手辣的红颜倾中人,一个是西昭王君的义妹,名正言顺的公主。随便谁都能轻而易举的捏死自己。现在阳泉大军围城,破城只是个时间问题。到那时,自己只要说那姓古的有反心,想向回乡省亲的安平长公主举发同僚。被自己抢先一步尽数斩杀。到时候死无对证,还不是由着我想怎么说都行。打定了主意,刘光敏向心腹一个眼色。心腹会意,突然大叫道:“你们这些奸细,竟敢持械拒捕,打伤官府衙差。兄弟们一起上呀,杀了他们。”话音未落,便挥刀当头砍来。
这一刀力道威猛,却劈了个空。挥刀那人控制不住力道,跌跌撞撞向前扑去。猛的觉得小腹剧痛,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不偏不倚的刚好把刘光敏给砸个正着,真压得他感到浑身上下都疼的厉害,忍不住杀猪般的一声尖叫:“啊!”
万万没想到,那个古从欣看上去就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废人,出手竟如此的凌厉。每一次发招,都会干净利落地打倒对手。中招的人不是断腿断手,就是口吐鲜血,无一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两式。又是一声惨叫。原来是慕天吉铤而走险,想趁乱逃命。可他那远道着实是太差了些,刚跑两步就被一脚踢到了脸上,半口牙顿时没了。倒在地上捧着脸哀嚎不止。
眼见自己三叔受了无妄之灾,慕妃雪却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没有。当刘光敏自以为没人认破他的小心思,而偷偷给手下使眼色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这次出来,特意带上了杨天玄给她的那件刀枪不入的披风。屋内狭窄,刘光敏的手下们人虽多却施展不开,领头人见状大吼道:“前队放箭,封住门窗。后队速速寻来柴火,烧死他们。”其余人听了,不敢迟疑,赶紧去寻找引火物了。
古从欣闻言打翻了几张桌案用来挡箭,一回头才发现刘光敏那个龌龊小人借机跑掉了。心中不禁狠狠地问候了他全家:“喂,姓古的,没看出来你还挺厉害的。有办法吗?我可不想再被人给烤了。如果你愿意,请自便。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还要上赶着趟浑水啊?”慕妃雪躲在一根木柱后面调侃道。
“真不明白,广宁候怎么会看上你,做他家的儿媳妇。”古从欣也毫不客气的回怼道:“你不也是一样的想浑水摸鱼吗。心这么大,还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不开眼。若是令尊令堂知道了,会不会后悔把你带到人世间走这一遭。”
半晌没有回应:“真不好意思,在下言语中多有得罪,姑娘莫生气。”回头见女子的眼圈红了,古从欣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忙不迭的道歉。
“没事,都过去了。”慕妃雪伸手抹去泪水:“他们不射箭了,咱们仨得赶快想招逃出去。话说回来姓古的,你都已经跑的远远的了,干什么还要回来上赶着送死啊?”
这下轮到古从欣无言以对了。他粗重的喘息了一阵子,平复了一下心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来寻儿子的。阳泉人残暴不仁,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我不能就这么明知道他陷于死地而不理不睬。虽然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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