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执节

落日余晖映照在灰褐色的城墙上，墙外那曾经人嘶马鸣、杀声震天的广阔原野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惟有满地的狼藉能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大战。现在对垒的双方都已经退避三舍，打道回府了，就剩下城头的黑色大旗在风中孤零零的猎猎飘扬。

慕家老宅的正房大厅，临时被布置成了一间用于开会用的所在。厅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挪走，仅在面南靠北的正中影壁前放了一张大案。大案旁还有一张小几。东西两边则是二十余张毡垫。从大门到正厅，两排黑衣甲士各持矛戈斧绒肃立无声，弥漫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肃杀之气。

一支牛角号呜呜的响了一阵。十几位顶盔贯甲的将军同数位身披墨袍、头戴高高玉冠的文官鱼贯而入，按品级落坐于毛毡上。这些人都是满脸风尘，一身疲倦，但皆神色凝重。他们可都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现在却齐聚于此。又是一阵号角，三声鞭响，一个披着大蟒袍戴天平冠的青年入厅坐于大案之后。相伴同行的白面无须者尖声道：“君上到。”

众人齐拱手道：“臣参见君上。”

青年人一挥手，众人礼毕坐正：“今日请各位来，乃是有一件大事，本王想听听各位的意见。但在说正事前，有件事情要先处理好。小安子，召。”

安令躬身道：“诺。传君上口谕，召。”

大门打开，一男一女并肩而入。后面还有两个人，被黑衣甲士架着才踉跄着没瘫软在地上。这一对男女，男的四十岁上下，一身破烂衣衫掩不住那股睥睨一切的气势。女子则是个清秀少妇的打扮，眉心眼角那妖艳的花朵透出一股阴冷之气。二人入厅后，向正中大案一齐行礼：“在下拜见昭王。”“臣妹见过王兄。”

“免礼，小妹，来坐。”赵政待女子入座后，指着那被甲士架着的二人问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呀？报上名来听听。”

左边那人一身暗红大袍，四寸红玉冠，衣服上的雀鸟图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所有人他的身份：“下臣青川城守刘光敏，参见君上。”黑衣甲士们大手一松，“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右边那人虽是平民装束，但衣饰华贵显然家资颇丰。可头上手臂上缠满了血迹斑斑的绷带，看来伤的不轻。架着他的黑衣甲士把人一丢，直痛的他五官扭曲：“草民慕天吉。”便痛的再也说不出话了。

赵政略略偏过身子，对坐于身边小几后的慕妃雪说道：“小妹，这人就是你三叔。”慕妃雪以袖遮面，冷冷道：“臣妹不认识这个叛国弑弟的奸恶贼人。”转过头去，不屑再看他一眼。

慕天吉眼见自家小侄女如此绝情，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哭道：“侄女，啊！殿下呀，草民知道错了！”他指着古从欣：“都是他，骗我说能帮我得到整个慕家的一切，我才猪油蒙了心啊。求求您就放我一条生路吧，草民给您磕头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头磕的山响，没几下头上的绷带就又开始渗血。

古从欣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这一场血亲反目成仇的大戏。在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看上此等惟利是图又亳无骨气的小人：“那就交给廷尉府，依法处置吧。对了，犯不着为了这等奸滑之人搭上太多性命。就不要株连过甚了。”廷尉接令，命两名甲士堵了慕天吉的嘴，把他拖出了大厅。

“至于你，”目光转向刘光敏：“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你是七年前的殿试第六名。你那篇应试文我看过了，写的不错。”刘光敏是儒家士子。儒门中人多是些只会夸夸其谈，不会实事求是之辈。若非有已故国相韦如的推荐，哪里有入仕为官的机会。

刘光敏两股战战，强撑着才没当众出丑：“正是微臣。”还想再来几句颂词，口舌却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正心慌意乱中，忽闻晴天霹雳当头劈下：“听说，刘卿最近忙的很。都在忙些什么？说给大伙听听。”

“臣知罪！”刘光敏再也撑不下去了：“罪臣愿受大刑！”不等赵政同在场的朝廷重臣问询，就竹简倒豆子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尽数交待的一清二楚。接着又将在场的人都好好的歌功颂德了一番，直听得众人眉头大皱。许是实在是受不了这厮的聒噪，丞相李宛命甲士把他拖了出去关进大牢待审：“还有这个人，也一并关起来。”

甲士应了一声，正欲上前拿人：“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李丞相好大的官威啊。贵国君上在此，就不劳您在这越俎代庖了吧。”

李宛一时语塞，片刻间冷汗直冒：“臣僭越了，请君上定夺。”

赵政不以为然道：“丞相依法定事而已，无妨。古先生既然自承是阳泉使节，那么就把凭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不知紫衣大人现在何处，可否能够让在下见上一见？”古从欣问道。

紫衣女率红颜倾众人秘密潜入青川城，想要里应外合破城。自以为是计划周密，无懈可击。却不料刚一入城，就处处都是阻碍。先是预先置下的落脚处被动了手脚，刚一进门就突遭飞来横祸，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给烧了院子。虽说损折并不大，但也是弄了一个灰头土脸。

保险起见，众人赶紧往后备的安全屋转移。半路上碰上巡逻衙役。西昭人人都有官府发的照身帖。那是一片正面烙有执帖人姓名、住址、出身的木片或竹简，有爵之人的照身帖依品级则用铜或金玉制成。背面是发帖官府的防伪暗记，暗记隐于明记里，以一村为一记，变化万千，难以仿冒。红颜倾众人哪里知道这些个弯弯绕绕，衙差上来盘查，他们自然拿不出照身帖。衙差便要按律抓人，紫衣女不想束手就擒，便与衙差动起手来。

虽然是杀了几个拦路虎，但也暴露了自己。正值阳泉军围城，城内防备严密无比。一行人彻底暴露在望楼的视野中，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衙差、守军和城中青壮百姓围攻。大半死伤，少半被俘。那紫衣女负隅顽抗，力竭落网。此事慕妃雪也是知情的，之前还曾经秘密的见了紫衣女一次，从她那拿了一样东西。

“不用让她来了，”慕妃雪从来都是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来了一件物事：“东西就在我这里。”双手捧着那物件，直接捧给赵政。

“本王瞧瞧，”赵政拿过那物件：“原来是阳泉新君发给本王的国书。古先生要找的，就是此物吧。”手中把玩着那印着大红印玺的布帛，似乎那不是一国之君亲署的国书，只是一块破布。

“这也叫国书，”他继续说道，两边的众多文武大臣也是满面的愤慨和鄙夷：“话说的挺漂亮啊！什么共分天下，永止兵戈，结果呢。不宣而战，以五十万大军攻袭我大昭的城池土地，掠杀本王的子民。尔等如此厚颜无耻、表里不一，真欺我大昭无人吗？”

在座众朝臣齐声道：“君上英明，绝不能放过这群卑鄙无耻之徒。”还有人谏言：“现在敌军新败，损失惨重士气大挫，当以精锐铁骑衔尾追杀，一举歼灭。就先斩了此贼祭旗。”话音刚落，众人一片附和。赵政摆摆手，喧闹的厅堂立时安静。他饶有兴致的盯着对面那个人：“小妹，你真的不应该帮他。”言下之意，是真的打算要了那人的性命。

慕妃雪手紧紧的攥着袖子，她自然是明白赵政的弦外之音。但在心里，其实也不想让古从欣就这么丢了性命。虽然这人曾经害过自己与身边的亲人，但毕竟也是他从刘光敏那厮手里救了她一命。当然，这完全可以当成是对方的一种弥补与赎罪的举动。可是…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王兄，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心里想：我替你争取过了，能不能把握好，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好吧。”赵政手指对方：“今日就给我王妹一个面子，听听你的那些个陈词滥调。说吧，本王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玩出些新鲜的。”

古从欣收起来了那副倨傲的神色，向着王案边上小几后的女子深深一躬：“公主殿下深明大义，为万千生灵请命，天下众生大幸也。君上得此女助力，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客套话说完，方才进入正题：“君上所料不错，在下确实不是太后委派的国使。真正的国使是被你们捕获的紫衣大人，她是阳泉太后的心腹。”

话说到这，在场的西昭众臣皆变了脸色。这些人都是久经风霜之辈，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让他们闻之变色的事情，必定是非常严重的：“原来那个女人才是使者呀！那她身为一国正使，干嘛不光明正大的递交国书拜访，偷偷摸摸的搞小动作耍阴谋诡计。身陷囹圄又能被得了谁。”慕妃雪忍不住吐槽道。话出口才发觉不妥，赶忙以袖掩唇，那模样瞧的诸君皆面露笑意。适才还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一点。

“在下来之前，曾同牛帅一会。牛帅说，这世间最不应该做的蠢事，就是与威震天下的西昭虎狼之师为敌交锋。”古从欣苦笑道：“在下亦是同感。无奈紫衣大人刚愎自用，不听谏言执意开战，方才惹出这等滔天大祸来。我等皆是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也只有随波逐流一途了。”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罢了。”赵政说道：“先生是个有见识的。大昭最崇敬实干人才，先生不如弃暗投明，来一展抱负如何？”

“外臣谢君上抬爱。”古从欣婉拒道。赵政也不强求，转头命甲士去提人。

不消片刻，四名甲士便将人押来。那紫衣女浑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显是受了重刑。此人虽是仅剩了半条命，嘴上尤自硬气：“怎么，没招了，真让本座失望。就这么点儿本事吗！”

“住口！”上柱国王错喝斥道：“你也是个大国执节之使者！身为国使，不堂堂正正的投书拜见，却行鼠窃狗盗之举。还好意思大言不惭！真不是枉为人也！也不知道贵国太后怎么想的，竟任一介妇人无耻鼠辈兴风作浪。”他是个火爆脾气，向来都是眼睛里不容沙子的性子。

听闻对方辱及主子，紫衣女顿时就双眼通红，大吼道：“你们这些个人模狗样的东西，不过都是些奴隶传身的下贱胚子的后人。太后乃世家千金，怎可受尔等的污辱！我杀了你！”猛然暴起直奔王错冲来。未冲几步路，便被人按倒在地。

“放开本座，你这叛徒！”紫衣女冲着按倒她的男人叫道：“叛徒，别以为拿本座当投名状，他们就会拿你当自己人。待本座脱困后，必要当着你的面杀了那个孽畜。哼，一国之君认一个贱商庶女做公主，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啊！”虽动弹不得依然是怒骂不休。男人松开手，随后赶来的甲士急忙制住她。

待她骂的口干舌燥，男人才说道：“大人，您说的我都信。因为您向来都是言出必行。但若是太后娘娘她知道了你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不知会有何感想？”

女人眼中的神彩迅速的褪去，代之以恐惧、不甘和惋惜。过了好半晌，才恨恨的说道：“算你们狠，本座认栽。不错，是我私藏了国书。假冒太后的名义在攻灭了南相后立刻西进，攻打西昭。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你们西昭军的战力之强悍。原来牛国栋他们说的是真的。本来我还有个李代桃僵的计划，完全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看来是用不上了。”

赵政冷冰冰的说道：“本王知道你的意思。你看看她是谁。”手一招，一个红装丽人缓步入厅。她约莫十八九岁，生的是眉目如画，身姿婀娜、仪态万千。一股子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这位，就是南相国的清阳公主。本王刚刚已封她为云夫人。既然是本王的人了，那么她的事就是本王的事。阳泉不讲道义，不宣而战破城灭国，是不是该给天下人一个解释呀。”

慕妃雪心里“咯噔”一下，转头一看：“云姑娘，真的是你呀！”站起来拉过云婉仪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哥的？”

云婉仪抽回手，向着对方行了个礼：“妾身云氏，见过安平长公主殿下。”一旁的赵政调侃道：“王妹就是好奇心重。好了，你们姑嫂俩，有什么话就去后面说个够。去吧去吧。”

待二人走了，他的表情瞬间就从一个兄长与夫君，变成了高高在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一国之君：“那么，既然你实在是给不了一个合理且令人满意的解释，本王会正式的派出使节，远赴阳泉去向贵国太后讨要一个说法。放心，本王与在座众卿都不是落井下石之辈，自会保你等平安归国的。来人，送客。”

甲士得令，押着紫衣女下去了。过得片刻，猛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喊声突兀而发。古从欣一声叹息，向众人一拱手：“外臣告退。”语气决绝，神色轻松，似乎是放下了肩头的千斤重担。

他退后几步，正欲退出大厅。忽然间赵政起身，向他说道：“先生请留步。赵政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于我。”说罢便下堂来，朝着古从欣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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