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泠泠的孤月,地上有如昼的宫灯,山茶花与圆月悬于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声。
腊月初二,上元天官赐福。
从昨儿起,铺户中就加紧的上一些新鲜玩意儿,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灌浆馒头的、卖甘草汤的、卖麻团的、卖山茶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
灯火流转,熙熙攘攘的长街上,万家灯火渐次点亮。
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喜欢踢蹴鞠的人们,每天在踢、踢完之后,要到茶馆这里歇歇腿,喝喝茶。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低着头,搓着麻将。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
站在长街上,许多的地方,她暂时还没有想到去处。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寂夜中,烟花再次绽放,许多对男女徐徐仰望,繁光远缀良夜。长街长,烟花盛,你挑灯回看,我把萧再叹。
宋析纯瞧着半空中飘飞的尘埃目瞪口呆:“你将烟花……放满了整个京城?”
“你的手很凉。”
一只手搂在自己腰间,那只手温暖干燥,将她稳稳收进怀中,他说的不错。她全身上下都被寒风灌透,心口一阵凉。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着她的嘴唇,又慢慢往下,停在了她的双手上,像极了绝世无双的神。
察觉他近了一些,宋析纯不由得舔了舔嘴角。
温小公子的那双眼一向柔似水,即便眼下他眼中的温柔更甚,于是,她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碍于人多,她本能往后头一退。身子更紧地贴住江边木栏那一刻,他的唇覆了上来。
口中方才后知后觉的一声惊呼,一时间被一点儿不留地封住,舌头轻轻地叩进了口中。他与她的身体贴合在一起,他闭上眼,每一个举动,都温文尔雅,而手上的力量却像是飓风,她试着挣扎,双手却被他牢牢扣住,不容反抗。
她闻到一阵雪中春信的味道,原本清明的灵台像陡然布开一场大雾。
宋析纯只觉得脑子发昏。
这一瞬,鼻子中,堪堪只闻得雪中春信的香味儿,天旋地转,似乎要把周围的一切,全部抛在了脑后。
在他这样的力道下,她几乎逸出呻吟,幸好,灵台还有一分清醒,及时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齿间,却仍含着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轻力度时,不留神就飘了出来。
她的心乱成了一团乱麻。
历来冰冷的瘦指,此时碰上一丁点儿肯包容她的、不曾体悟过的温热,便完全交到那温而厚的手中。
“喝一壶姜茶,暖一暖手。”
他的声音重灌入耳。
话罢,他的手包裹住另外一只手,瓦楞上的雪渐渐化了,现下正是滴寒露的时候,要仔细遮着头,于是,他又脱下身上的军装大袍,厚重的穿在她的身上。
宋析纯并没有拒绝,紧着钻进厚实的袍里。
茶铺里头,备了几十来种点心,檐楹上的符纸已经摘了下来,青地袄子打扮的侍女已向手炉内装了一只燃了的四瓣柿蒂状香炭。
三万岁那年被冻着了之后,父神在那会儿,曾苦口婆心教导本上神,冬天的生存法则,就是晚上千万不要出门……
但今夜,本上神想赶路,想去看看另一条长街上重逢温小公子的那片地方,其实这件事,也可以过几天再来完成,只是萌发这个念头,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仿佛要穿回那一个时空。转念一想,觉得万一那里真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呢,马上很开心,再转念一想,万一那真的很冷呢,马上很悲愤,真不知是要去在那里好还是不去好。
本上神一路纠结这个问题,一时喜一时忧,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外部环境有什么改变。
猛然听到背后“汪”的一声,她还被吓了一跳。正预备要转头去观察,身后是个什么状况,却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她想着完了,身上这套白裙子又得洗了,腰却在此时被一只手稳稳揽住。
她的眼闪过一丝灵光,痛哼了一声,头埋在他的右肩处,仍搂着他的腰,轻声道:“喂,冷,我头疼。”
为了显的真切,宋析纯还不忘假装哧地抽一口气,表示自己现在很痛苦。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正有几个姑娘,嬉闹着从二人的跟前走过,落下只言片语:“瞧,这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少爷,为了哄心仪的女子开心,才在平安夜,在京城四周放上了烟花,眼下,还正和那有福分的女子亲热呢,叫咱几个都赶上了,那位少爷,可真是痴心。”
炉火的光晕映着一弯粉颈的弧度泻在窗子上,与外面的别角晚水相投。
她的身子因上下扑过雪,而并不着急解开山水氅领端的水色缎结,先到珐琅火炉跟前烘一烘手,照亮了手背上细腻的月白色纹理。
灌下煮的酽酽地姜茶,随着辣烫喉咙的汤水,面皮上也熏上一层烟霞,一时失语。
“天冷成这样,怪不得容易头疼。”他盯了她一眼,又问,“你小的时候,着过风寒?”
宋析纯卡了一卡。
他说的很对。
那一场风寒的渊源,正可以追溯到父神还在的时候。
自己三万岁的某一天,是年也是个寒冷的冬,那时,本上神正春风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伤春惜花怜月的形容,着实有些没神韵。
儿时顽劣,为了逃脱父神的拘束,约了几个同窗,冰天雪地里撒开腿,便往四处跑,也便是那会儿染上了风寒。
从那一天后,本上神做什么事儿便不从心。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这个道理,是本上神经历了许多的难后,才悟出来的。
诚然我是个上神,过去的九万年里头,这副仙身历经大大小小的劫难打磨,早已非同寻常,等闲的伤势,都好得比常人利落,却也并不至于这样利落。但本上神撒的这个谎,乃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因面前这位仁兄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强大的女人。若在他面前示弱,他趁着她风寒在身,想必会对她改观,若说没有改观,她便委实呜呼哀哉了。
她觉得很莫名其妙:“前些时候,我也没见你心情好到这个地步,今日怎么心情就这么好了?”
温小公子笑了一笑,指了指冻的似冰糕的绿豆糕道:“因为我的夫人,亲自给我做了糕点吃。”
她看了一眼糖狐狸,又默默地看了一眼他,良久,道:“我只不过给了你几块绿豆糕,你便这么开心么?”
“不一样,”他的声音柔和,瞧了她一眼,“倘若是别人,我便与往常一般,可这是你给我的。”
温小公子方才的那一句话,早说得本上神一颗铁石心化成了一摊水,她跪坐下来,容他枕上膝头,一头柔软的青丝垂下来,轻轻软地扫在他的肩头。
“我最疼你了。”
她一面用指腹平顺过他锁住的眉头,一面令历来温和的声音更加柔软,无限地送去自心底的包容。
这句话入耳,他发笑时,眼睛里覆上一层光亮,宫灯一浸,那束光便漏了一地,她一时也愣住了,一向里润泽如玉器的人,这会儿也禁不住他投来的一个笑容。
宋析纯默了一会儿:“走,我带你去玩去。”
平安夜,照字面的意思,便是一个祈求平安的节日,东濮外的人不过这种节,但本上神乃是凡界的常客,自然有些见识,想起九重天有个子月二十四过的花朝节,同这个有几分相类。
但凡人过节,比九重天的更有趣致。
譬如费心弄出这一条街灯,灯上描的祥云瑞兽,便个个都是能动来动去的,再譬如小摊上做的糕点,也是个个捏成了人形,古灵精怪如同活物一般,光看着,便觉着讨喜。
卖糕点的小哥,拿了一根竹签,插在一众花枝招展的糕点之间,串作一串。她看着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便听到他在她头上问:“你喜欢这个吗?”
“喜欢。”
话没说完他一锭银票子啪一声拍在摊位上头:“好,我要了,包起来。”
见眼前的两个人大方,小哥便对着他一顿舌灿莲花:“公子好眼光,我这做的糕点,京城中的姑娘个个喜欢,每逢佳节,总爱买一些回去,连敬元王府的温将军,吃过也赞不绝口呢。”
她的语声温和,当然,温小公子他一向好脾气,对什么都温和:“你说的那位将军,他真的吃过么?”
“可不是!吃了还连连拍手叫好哩!”小哥递过来找回到银票,一边还不忘再吹嘘两句。
二人走在长街上,她如约给温小公子买了个会倒立的兔子的糖画,还买了两盒条头糕。
“尝尝。”
一句话在耳畔响起,他夹了一块动物形状的糕点,喂至她的嘴边,看她吃了一口,还满含期待地问她一句好不好吃,喜不喜欢?
“这个糕点,味道真好。但你我二人,是出来游玩的,倘若有姑娘要找你,记住六个字,稳住本心,我有老婆,”她的唇角浮出笑,想了想,又道,“但,倘若有男子和我说话,记住六个字,别客气把他打趴下。”
温小公子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以防她被人潮冲散:“嗯,我是个有老婆的。”
看见他的脸色并没有多么的认真,她的表情很凝重:“啊,诚然是我说的话,但你也得记住了,听见了没有?”
来者是个公子,那还说的过去,他与其他男子说话,诚然是不矛盾的,但来者是个女子……
想到这一层,她有一些悲愤。
于是,心中抱着悲愤,又一连拉住他,叮咛了十几遍才放下心来。
可惜的是,她的这口气尚未松得结实,茶铺馆子前,不少的姑娘迎面而来,便把温小公子撞了个结实。
她皱着眉,还未说什么,一旁的他,便和复读机一般,轻声道了一句:“我有夫人了。”
那女子不依不饶,仍要说什么话,她不敢再多想象,一把握住温小公子的左手,道了句让他抓紧了,二人撒开腿便开跑。
只听后头依稀有女子娇嗔:“公子,别跑呀……”
她拽着温小公子有些费劲儿,硬着头皮跑得飞快。
街灯渐渐地稀少,温小公子在后头慢悠悠地道:“怎么了,跑的这样快?”
宋析纯听他这个话,想起楼上的众美人,翻了个白眼,顿时打了个哆嗦:“不跑能如何?难不成你想陪着她们,多纳几个妾与我同乐?”
温小公子停了一停:“你不想我陪她们?”
闻言,本上神愣了一愣,又看了他一眼,一手抚上他的额头。
凉凉的,也不算烫。
“你没事儿吧?”
憋了半天,本上神才憋出来一句话。
她站定一边喘气一边心道,说的那一句是句废话,本上神自然不希望自己的驸马被别的女子抢走,但她适才急奔中说了两句话,岔了喘息,此时,本上神累的连个嗯字都嗯不出来,只能勉强看着他。
二人坐在桥畔,栏下河水潺潺流动,小雪无声落在人身。
“我承诺过,等我从军营回来,我便娶你做我的夫人。”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雪地里,鲜活而有力。
她当然听见了他的话,只是不知他要做什么,便抬眼瞧回去,目光相缠许久,她迟钝地觉得,此时的氛围,有些不大对头。眼看他挪过来,她赶紧退后一步,开口道:“好久没看过这么……”话尾却被他含在了口中。
他一只手仍握住那枚白玉镯子,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在她唇间低声道:“我也是。”
他仍然沉静,却缠着她的舌头却步步进逼。
“纯儿,你信我,你只要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一切,交给我便好。”温小公子的手仍搂住她的腰间,没有放开。
他很欢喜,本上神有些忧虑。
本上神当年一厢情愿地看上过人,知道这种事情,只会越扯越难扯。男人平素里都有个毛病,爱试个新鲜找个乐儿,万一一时兴起的话...
本上神打了个哆嗦。
想至这一层,她不禁觉得难受,只见,她眼周微红,情思慢慢溢出眼睛,熨有谴绻的意思。
想着,一颗浊泪滚动而出,气噎喉堵。
“怎么了,哭什么?”
他不明原因,一手慢慢地圈住眼前的人。
她活了九万年,父神走了四万年,一向在九重天逍遥自在,其实自己也不明白,在这个小小的凡间,还有想要陪着自己的人。
许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又喷涌而出。
“我是一个没有亲人思念的人。”
他鼻息间,浮上一点梨鹅帐中香,声音变的沉闷,又柔和。
“我在这里,你还有我。”
心中的杂念起灭,面颊如蚁蛰般,升起来一阵刺热,露在外面的耳垂已积满了嫩红。
“你不能骗我。”
宋析纯的呼吸匀而浅,面容上的愁苦也少了,他知道,她只有心中踏实了,才是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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