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倩絮絮叨叨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长,她苍白的脸上已经显出暗纹,身体飘忽不定,明显是鬼力不稳的表现。
“你…”张昭不知该说什么。
“他来了。”
留倩将张昭抓进了笼中,周身的黑雾盖住了他,万籁俱寂,他的五感全被削弱。
身处寂静之中,耳边是音波搅乱的混响,沉沉的,每一声都会刺向耳膜的薄弱点,这是一种深藏的威胁,警惕感强的人不会适应这样的危险,等待是最好的防备。
塔中的人安分得很,对阅庭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囚禁猎物固然有成就感,眼里不断投映进他们无尽痴狂、期盼、憧憬,在一点点掐灭那样无知的光,才是好的盛况。
这座塔里囚禁的是他最珍惜的猎物,唯一的一开始就存在的猎物。那双眼睛里,没有愚昧,没有信奉,只有终年天山的雪、不融的冰湖。猎物所滋生的情感大多麻木,一同猎物的灵魂。
并非神明,活得却比神明还出世。
“琴,今天怎么样?”
飞伦闭口不言,只是看了他一眼。漠然的样子让阅庭毫不意外。
上次来的时候琴那副鄙夷的样子倒真是令他喜出望外,但也没高兴多久。
“有别的气息,琴,你知道吗?”
阅庭那件宽大的圣袍上烫有松火,此刻是松针的苍绿,沉肃庄重,停在他的颈间,火的图案并不明显,似一道指印上的痕迹。
飞伦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锁链没有探到异动,才睁眼:“没有。”
阅庭眯了眯眼:“没人来过?”
没有回音。
唯有沉默飘散在塔里,黑色囚笼中怨物的气息振开分子,成为一颗颗细小的土尘荡进塔外的厄气中。
四周无鸟,唯有浪涛击石,声声都在呼喊自由。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黑暗安静的作用下被放大到极致。
张昭清楚地知晓底细,锲而不舍抓住每一个字眼不断咀嚼,希望品出些别的意味来。
他感觉有东西跳的很快,手在无意识地伴随一种节奏轻微升落,窒息感席卷他的身体,掠夺一切力量。
起初只是纯粹的慌乱,是少有的情绪波动,后来太过剧烈的心悸感让他明白了这种无故的惊忙。
他在害怕。
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像一阵跃动的鼓点,敲击的每一下震麻了神经,无数奔跑的雪花点在身体里逃窜。
此刻他认识到,原来因为某一件事或某个对象产生的担忧、恐慌甚至冲动是这么的令人忙乱。
记忆里的磨蹭尖锐发生在大理石上,飞伦没有料到阅庭的停手,那块大理石上布满刀痕,这次终于承受不住,在刀尖给予的最后荣誉下壮烈身亡。
破碎的石块一碎再碎,直至成为微小的粉末,地面空出一个大洞,盛满了他的孤寂。
阅庭抬手,丢掉了手中的刀刃,飘荡的尘埃与粉末不可避免落在衣袖上。
他拍开了飞伦身上的粉尘,有很小幅度的避让。阅庭没有不悦,故作愧疚道:“不好意思,弄坏了你的地面,我会给你弄一块新的来。”
那么的真实,仿佛真的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愧疚,可眼底闪过的那一丝伪装与快感又被他看得那么的真切。
一副献宝还要装模作样的虚伪样子。
看的飞伦心生厌恶。
阅庭端详他一阵,直接跃上塔顶:“到时候了吗?”
巨大的蛛网是储粮库,阅庭挑断其中一根丝线,最后一排囚笼开始掉落。厄气源源不断从笼中溢出,还有一阵阵剧烈的风击碎了囚笼。
“他收手了。”留倩冷静地说,长发披散下目光模糊不清。
话音刚落,锁链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最顶端的笼子挣脱丝线,一截截脱落、断裂、掉落在地。
笼中的怨物不断的敲击铁笼,破坏禁锢。他们不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因为那满身暗纹,或是失去意识攻击亲属,理由多种多样,却都被关在了这里。
他们想离开,回到生存的家啊。
一根断线捅破了虚弱的灵魂,无数灰线扎进了他们的身体,疯狂的汲取着他们的本源。黑雾愈发浓重,那些力量全部涌进了大理石下,阅庭手持丝线,居于正中,塔中黑雾翻滚,却因裂开的锁链阻碍被清出了塔。
此刻,一片清明。
“你还好吗,琴?”
飞伦眉间紧皱,黑色衣袍浸上了液体,钝痛顷刻袭来。
他握住胸口的刀,白刃沾满鲜血,只差一点,就可进入心脏。
但他顾不上这些。
张昭看着面前的阅庭,那只握着丝线的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从圣袍下伸出,五指分明,食指根部有几滴血色,笑得平和自然。
“果然没错。”
张昭见过这双手,应当说,这双手陪伴过他的童年。
倾盆的雨浇灭了天火,湿冷的泥土沾满了手心。河岸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透出几束灯光。刚下过雨,空气里是水生植物的味道,那些不知名的野草叶子枯黄,几丛花的花瓣要掉不掉,无力地攀附着花蕊。
有人在危难中问他:“跟我走吗?”
自然是跟的。
他走投无路,还管什么善恶神鬼。
那人将他从碎片残骸中捡回来,带他看遍从未见过的风景,补全了他童年的重要一块。
“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对你?”那人在同样的雨夜趁他睡着来看了一回。
雨下的很大,击打着窗外的树木,花叶散落,乌云蔽天。那人隔着一点遮掩,站在他的床前。
他听见那人清冷低沉的声线,很是好听:“既入怨门,难问当年。”
自那以后,他就换了一番生活。
向来神秘的人开始愿意让他看见一般,从黑衣下伸出那双手。
那双手探向他的心脏,冰凉的利刃边缘布满了温热的液体。每当他沉默着,总有一道锐利深沉的目光。
那目光充满浓烈的渴望,不知蕴藏着多少种情绪。深切、空虚、炽热……明明平淡得不涉山水的人,弹指间判若两人。
“我原来还有这样的价值。”
阅庭靠着他的鲜血换取了地位权势,然后有了恸城,有了翙玚塔,有了裁决庭。
他被关进了精心打造的囚笼,成为断掉羽翼的金丝雀,那把插在飞伦胸口的尖刀曾在无数个难见阳光的清晨刺入他的心脏。
他的血液染透雪白的云衣,他的心脏经受着破裂后愈合的折磨,他的自由从那个雨夜结束。
阅庭说,他唯一宝贝的东西被放置在高塔里,那是他钟爱的猎物。
他的物质是富足的,他亲眼看着一片荒地上升起万里城邦,城墙上立着他的旗帜,他喜爱的猎物安分地呆在塔里,以鲜血供养着他的容器。
他成了万人之上的阅庭,他为猎物取名“琴”,财富、地位皆在他手。
张昭启唇,吐出的字生硬冰冷:“你的阵法真是大逆不道。”
厉鬼拔出飞伦身上的尖刀,鲜血滴入破碎的大理石中,升起阵阵白雾。黑色囚笼中的黑雾被放出,地上隐约浮现出一个法阵,六道松火烫在四角。
若有术士在场,定会脱口而出:“这是偷换气运的长生阵!”
长生道,万般人都想求一条路,求长生要么成神,要么修道,除此便是邪法。
阅庭曾鬼迷心窍,告诉过琴这阵的便是他的鲜血,还提到其他目的。
“琴,”阅庭似是饮了不少佳酿,眼神迷蒙,“你知晓我找的这些怨物是谁吗?”
琴未回答,刚取下的刀刃血色淋淋。
“他们是我的拥护者。”阅庭突然大笑起来。
“他们把我当作信仰与天恩,真是愚不可及!”
“这个阵法会换走他们的气运,他们将无缘六道,终日困于恸城,浑噩无主。”
信仰是无用的东西,阅庭说。
“琴,你有信仰吗?”
琴抬头,空洞的眼里盛满了暗淡的颜色,他不语。
琴没有信仰。
阅庭满意地点头,随后盖上装入最后一滴血的瓶子,起身离去。
张昭如何会忘了他曾见过厄气入海,见过人鬼化为虚无,四处漂泊。
这一切在极端的怒意下从过去苏醒,来自于那个名为“琴”的他的记忆。
滚滚黑雾淹没塔内,张昭恍惚间看见留倩纵身而下,她的长衣更加透明,手掌鬼气稀薄。
“我弟弟呢?”她问阅庭。
阅庭毫不关心般取下自己的黑袍:“在这呢。”
那赫然是秦歌的脸。
“若不是他意志强悍,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我的好姐姐。”
留倩看着那张脸,撑着破败的身子,宛若一朵即将凋零的落花。
“难全,把弟弟换上来。”
难全皱眉,但还是照做了。
秦歌的灵魂醒来时,手里捧着一顶花环。他带着点久别重逢的意味,轻轻唤道。
“姐姐,好久不见。”
秦歌视线往后,落到了张昭身上:“大佬,感谢你的救助了。”
若不是张昭的那缕鬼气,他都不知能否撑到现在。
留倩看着许久不见的弟弟,脸上鬼气弥漫。
她在哭。
张昭耳边响起那句话:“不是所有的鬼都鬼气森森,除非伤心至极。”
“别哭,我给你摘了最喜欢的花。”
秦歌的手盖上了那些鬼气,抹去了眼泪,极其小心地为留倩戴上了花环。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什么意思?”
他不甚在意的模样,说:“我耗尽了力量拖到今天,早就无力回天了。”
秦歌很喜欢他的姐姐。
可能是他们一同降生的缘故,他很喜欢这个姐姐。
他会为了讨姐姐欢心,亲自去学习姐姐喜欢的东西。
姐姐最喜欢格莫树的花,这种树生长在萚亘,树皮里嵌满了细沙,开出的花却极其美丽,和姐姐的眼睛一样美丽的抹茶色花朵。
格莫树生长周期长,存活能力很强,花期却极短,往往开个十几天就凋谢了。
秦歌特意把家建在靠近萚亘的地方,移植了一棵格莫树。
格莫树长得很好,郁郁葱葱,美中不足的就是从来不开花。
秦歌蹲守许久,想抓个人鬼问问,后来就碰见了张昭。
张昭借给了他一缕厉鬼的鬼气,说来也巧,当天回去他便看见格莫树上缀满了花苞。
原来需要足够的鬼气催化啊。
“为什么…为什么?”秦歌看见姐姐泣不成声。
他回答:“因为姐姐是为我而死的。”
姐姐死后,他没多久也投河了。后来他们来了恸城,住在萚亘。
那顶花环很早前就编好了,只是他没勇气送出去。
直到他分裂出了难全,他被日夜压制。
秦歌没有成为阅庭的记忆,但他一直在找翙玚塔。
因为难全说过,那里有他的宝物。
难全融了他的一半身体,难全不是秦歌,他有许多秦歌没有的经历,他是秦歌身体的入侵者。
他尽全力保住了姐姐,却救不下其他。
“还好,姐姐在帮他们。”
秦歌知道,留倩每天都在输送鬼气给笼里的人鬼,听着其他囚笼中的人鬼消失的声音。
她的鬼气消耗过大,已维持不住身形了。
“姐姐,这阵的停止需要至亲的灵魄。”秦歌下定决心般告诉姐姐。
谁都知道,秦歌只剩一口残魂,而这口残魂,也要熄灭了。
所以,他赶在最后一刻告诉留倩解决的方法。
“姐姐带上果然好看。”
尤其那双眼睛,是生命的绿色。
秦歌笑着,鬼气散入乌海。
“至亲灵魄……”留倩喃喃道,“原来我苟延残喘至今,是为了如此。”
难全是受了秦歌的影响,才不得不妥协她的。
她得这么做,在难全恢复意识之前。
留倩行了个礼:“劳烦二位送我一程。”
一道锁链卷住她的手,稳固了身形,这锁链炽热感很高,竟给冰凉的魂体染上了温度。
那件白色长衣近乎透明,留倩的鬼魂一点点融入法阵中,那六道松火逐渐消除,被法阵禁锢的黑雾喷涌而出,直入乌海。
张昭突然知道了这是什么。
那终年环绕塔顶,侵蚀人鬼的厄气从阵法开启就遍布恸城,归于乌海却不愿离去,只有新一批厄气产生时才会一齐出现。
这是恸城怨物被掠夺气运的怨念,来源于那千万惨死者的痛苦。
他们曾是阅庭的拥护者,却被信仰剥夺重回人世的机会。
他们难消此恨,终日跟随阅庭,却难以伤害。所以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为了保住被诱骗的人鬼的性命,他们附着在那些拥护者的身上,用自己的力量护住了最后的魂魄。使那些人鬼不必魂飞魄散,成为新一批厄气。
所有的黑雾奔向塔中的时候,其实是已逝的故人在迎接与安抚自己遭受折磨的亲人与朋友。
他们被永恒地埋在阵法下,在乌海中小心生存,难以见光。
这是一场无尽的屠戮与献祭。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解脱了。
张昭看着留倩,想为她做点什么。
新燕留,垂柳牵春,桃花倩人何处逢?
这样的人,自然要留下点东西的。
“他没有被抽取气运,可以回归人世。你的花环沾了我的鬼气,已和他的残魂相连了。”
“下辈子,还会再见的。”
如当初一般,留倩笑了,抹茶色的眼睛明亮得似仲夏夜的萤火,嘴角那颗小痣很是妩媚。
秦歌是个胆小鬼,不敢做很多事情,过路要人牵,进厨房不碰锅碗,抓鸟也只敢呆在一旁。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长大后却跑遍世界,去他最害怕的地方寻找故事中她喜爱的格莫树的花。
后来她死于他招来的东西,他投河自尽。
他们相逢于怨门。
秦歌每次进萚亘都会带回一个花环,但始终没有送出去过,直到今天。
留倩知道,她走的那天秦歌是去准备礼物了,那天是她的生日,可惜秦歌不知难全把她带走了,孤独的守着那个替代的空壳等了很久很久。
这份生日礼物最终还是给了他亲爱的姐姐。
留倩觉得,和秦歌再做一辈子姐弟也不错。
“多谢。”留倩面带灿烂。
“不必。”
那项抹茶色花环在留倩完全化为黑雾后掉落在地,张昭想起那双眼睛的主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难全是有瑕疵的神明。”
他总算懂了为何如此滔天的怨念无法伤到阅庭丝毫。
他看向塔顶的天窗,外面就是乌海,秦歌不见了,阵里也已经找不到留倩的踪迹了。
你的灵魂戴满繁花。
“琴,你居然产生了其他情感。”阅庭显然取得了完全控制权。
“我本就是这样,但你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张昭神情中透出一丝怀念,“你将我带回来时,明明并非如此。”
张昭以为他会心生懊悔或满脸嘲讽,没承想阅庭面露奇怪之色。
“明明是琴自己到我跟前来的。”
“亏得你还是神明。”
难全笑了,他语气中满是鄙夷:“是神是人有什么区别吗?做的不都是一样恶心的事?”
“琴现在满口谎言与他们有何不同吗?”
他年少时心高气傲,自以为修成神明便可造福天下。满身神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是修道者,在几千年前也曾声名鹊起。
因天赋极高,修道悟性极好,一点即通,将无数英才抛在身后。
父母以他为荣光,家族对他寄予厚望。
他被教育要心怀世人,奉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原则,修道初便一心行侠仗义,小有成就后美名远扬。
“我可是修道者,做这些本就是应该的。”
难全尚在人间的时候便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他看着人们对他满怀善意感恩,周遭皆是赞扬,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渴望修成神,那样就更能造福天下,他有无尽的力量,可以去帮助更多人。
上天是眷顾难全的,他天资过人,又肯努力,很快就得到了天的眷顾。
后来他位列仙班,神力充沛,对人间依旧念念不忘,极喜下凡助人。
成神之事早已传遍人间,他下凡更不是秘密,积攒的功德自是无量,信徒也逐日增多。
他的仙童却起了忧思:“大人还是少下凡为好。”
难全不懂仙童因何忧虑,更不明白为何其他神明不愿下凡,他只是连声应着,却仍然频繁偷下人间。
总有人会起歹心,觊觎神明之力。
那些希望长生的世家大族更是企图得到,他们也是修道者,却少了机缘,站在顶端的滋味固然好,但若是少了寿命,就会患得患失。
他们打起了难全的主意。
于是,难全的家族一夕覆灭。
世家的痕迹被清得干干净净,连难全都被一时骗了过去。
他傻傻的相信着那些与家族交好的世家的说辞,甚至还上门想要向他们寻求线索,查找凶手。
然后,他被抓住,被人用捆仙绳捆了起来,束缚了能力。
曾经对他青睐有加的几位叔伯脸上都不再是慈祥的笑,看到他就像得到一件唾手可得的宝物。
他崩溃了。
神发怒了。
那些世家的痕迹同他们对难全的家族所作的痕迹一样,都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第一次如此气愤,失魂落魄地回到天上。
“你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难全手上的鲜血流到丝绢上,晕开一片红。
仙童擦拭完后,将丝绢丢到水中。
这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童子对这些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淡定的说:“我告诫过大人的,别轻易下凡。”
“因为大人的家人还没死去。”
“那些人能力太弱,只会成为大人成长路上的牵绊。”
“只要派一队人去解决他们,就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大人也亲眼看到了。但现在,大人了无牵挂,便安心修行吧。”
难全还在恐惧之中,红色液体的温热感还残余着。
“不过是些人间世家的血而已,不必如此在意。”
听到这话,难全惊诧的抬起了头。
仙童没有能力查看人间发生的事的,他又保密的极好,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消息,更不会知道他铲除了那些世家。
“你!难道!”
仙童那张稚气的脸上没有天真,有的只是残忍与习以为常。
“大人猜到了吧,是我做的。”
“所以那些人才能躲过神明的追查,难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仙童话未说完,身首分离,洗好丝绢的水颜色又深了一层。
其他神明赶到时,难全正从地上缓缓站起。
他的佩剑旁是侍奉仙童的头颅,还在汩汩淌血,棱角分明的脸侧沾了点血,嘴角却带着笑。
难全举着浸了血水的手,神色古怪癫狂。
“我可是修道者,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
和那些追求长生的修道者一样,满手血腥,不择手段。
他的初衷毁了。
道心已碎的神明被以有瑕疵之名下放,来到怨恨最深处,掠夺了闻绪灵的本源。
他留在了那里,抢占了秦歌的身躯,以休眠温养自身。
他的力量在休眠以后完全恢复,却仍旧有失重感,他只能进入新一轮休眠,恢复身体机能。
待他苏醒,已过千年。
琴是在一个晚上到他这的,他一醒来便发觉有人倒在他的房中,作为神明,本应将这个不速之客驱逐,但莫名的阅庭将人留了下来。
他用琴换取了想要的东西,琴在他这儿居住,在他看来,这是一场等价交换。
可之后,鬼使来临,要求监视琴的动向。他不得不放行。
鬼使勘天测云,掌握生灵行动轨迹,在必要情况下,可破例行事。
琴就是那个破例。
起初是正常的监视,后来阅庭发现,鬼使会带琴逃出塔外,经过很长时间才回来。琴开始对鬼使有了其他情绪,比在他面前更加热切。
他变得易怒,四处寻找可供发泄的容器,他有了冲动。
他散播神祭有施虐欲的传言,然后私下处理那些破裂的魂魄。
他要将琴困死在恸城。
欲望亲吻神明,邀其一同沉沦污浊人间。
鬼使来的那日,琴刚被取走鲜血。
他虚弱,声音听着像依附他人而生的菟丝花,那时的琴是可以自由走动的,身体还未被种入丝线。
厉鬼进入的时候,伴随着锁链的响动。
琴透过头发的遮挡,最先看到的是对方那双茶色眼眸。
飞伦来此是一时兴起。
身为厉鬼的他其实不懂苦痛。
但当塔中人身下满是鲜血,奄奄一息望向他的眼睛时,锁链就不自觉缠了上去……
琴在一片混沌中清醒,塔外风雨骤来,他听见:“去看月亮吗?”
被囚的塔中鸟有机会看见外面的月光吗?
琴不知道,但心里是向往的。
塔里黑暗,但天窗有光。
阳光降临的时候,那光太过强烈,落在刀尖上,鲜血被照得刺眼,一如心脏传来的疼痛。
只有在宁静的夜晚,月光洒在大理石上,他扯动着丝线,背后是柔和的月色。
他会想起那个雨夜,有人守在他的床前,凝望许久,留下一句不明之言。
此后,他陷在那夜风雨,难以自拔。
茶色的河水倒映着清明的月亮,拨开层层黑压轻易地流进琴灰色的世界。
他搅乱了所有云雨,携塔外清月而来。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困于塔中的神祭记忆尽散,流落怨门之外;当年来去自由的鬼使甘守囚笼,竭力供养法阵;而当年修道济世的难全善心全无,诱骗满城人鬼。
既入怨门,难问当年。
这句不明之言当真是半分错都没有。
他们早已记不清最初的模样,短短十余年,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原来曾经坚定的一切在如今看来不过少年心气。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张昭已经清楚面前这个不是当初接他走的那个人,他失去了对阅庭的最后一次幻想,他已经能将那段过去清楚地分成两个人的样子。
“琴,留下来吧,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阅庭伸手,希望琴能停住。
他曾三次走向对方,一次为了名利,一次为了权势,一次为了这个人。
神祭知道,偏执的阅庭无法放弃拥有的东西。
他从张昭身上得到过很多东西。
唯有这次,他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阅庭明白,琴混淆了他的爱与占有。
他看着对方走向飞伦的背影,心中苦涩。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就让他,将最后一点所剩不多的良心都给琴吧。
张昭握上塔尖延伸而出的一根锁链,冰凉的感觉清醒了他的神智。黑色锁链是受人操控的,根本无法限制行动。
“伦,”飞伦抬头,这是张昭第一次唤他单字。
“所做为何?”
抛弃自己的自由自愿守在这里,在他失忆时分散力量帮忙,甚至来到这里陪他,带他看月亮,帮他恢复力量。
张昭不敢自作多情,但按耐不住心思。
飞伦的眼睛盛满温情:“你不是说过,想出去看看吗?”
黑色衣袍下蜿蜒的血液被尽数掩去,锁链从塔尖下退,回归飞伦的掌心。他起身,从容轻挑的模样颇有几分鬼使的影子。
飞伦依稀记得初见的时候。
张昭身着白色轻衣,像披了一身云雪。面容沉静,唇无血色,抬起眼睫时鎏金色眸子润着浅浅的水光,明显能看出的虚弱都浮现在里面了。指节手腕处几点朱色鲜艳,仿若淡雅出尘的绝世明月。
飞伦心底触动,问他:“去看月亮吗?”
鬼使到此确为巧合,但他不想走了。在见过那轮月亮后,他想起了出生时的命卦。
他的出生地有一个风俗,婴孩降生须算命卦,以此来判断日后前程。
他生来命盘怪异,命卦更是凶险。若遇贵人,则前路畅通;若沾不祥,则灾运连连。
何况他命里还有一个不知凶吉的存在,他们是天地注定。
父母不愿赌上一家性命,加上他并非独子,降生不久便被丢进河中溺亡。
不足月的孩子不记事,他夭折后却清楚的记得。
秋季水寒,襁褓中的婴儿还未来到这个世上真正的活过一遭,只能感受着这种新奇的液体,然后被剥夺呼吸、视线、心跳,最终沉于水底。
他的灵魂飘到了萚亘。
成为鬼魂后,他天生自通般自行修炼,吞噬其他鬼物的怨念,很快就能凝成实体。后来还遇到了贵人指点,炼成厉鬼之体。
飞伦从那条河中捞起自己的尸体,烧成了灰。
那些鬼只知道从那之后,飞伦这只厉鬼再也没了弱点,没有人鬼能找到他的骨灰,加上他死得早,没来得及有牵挂。
厉鬼难逢敌手,他就干脆往更高处修炼,没有软肋,自然日行千里。
当了鬼使后,飞伦彻底无事可做,便滥用能力,查找自己的天地注定。
在三千多个日夜后,他找到了那位天地注定的所在,便直接赶往恸城。
他被誉为“最有可能夺得鬼主的存在”,却成天无所事事,唯一一次兴趣来了干的正事,还是为了自己的命卦。
但就这一次,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阅庭禁锢了琴,他不能动用力量毁坏法阵,于是用了这个方法。
“以你之力不可能替换命格还保存力量,甚至很难成功。”
张昭清楚这方法需要极大的力量,在场的人就算联合起来,也无法确保实现。
何况只有飞伦一个。
“有人相助。”
飞伦知晓法阵底细,不可能贸然出手。他遭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难题。
厉鬼烦乱之际,是鬼气最汹涌、最不受控的时候。
冲天的鬼气涌入乌海,满海黑雾争先恐后离开其中,鬼主级别的鬼气刹那间占据了整片海洋。连怊岛的草木也受到波及,山石崩塌,海波翻腾,乌海生灵慌忙逃窜,黑云聚拢,天上落下雨水。
海面浮起丰盈的水滴,有人自烟灰色尽头而来,不紧不缓撑一柄纸伞,面庞隐约朦胧,一身轻便黑衣,高挑纤瘦。
水流在他的每一步落下时重归平静,穿雨而过却滴水不沾,清风悠然袭来,带去飘荡的水珠。那人气质清冷沉稳,顷刻间便化解了厉鬼鬼气泄露的危机。
“这…”飞伦难以言语。
那人似是读出了他的疑虑,淡然答道:“水是有记忆的,只是将水的时间拨回此刻前罢了。”
飞伦消化着这句话的信息,他来世上不过百年,阅历尚浅,还未见过更高的山巅。
“做个交易吗?”
那把刀很凉,刀身透出淡淡的红光,雕刻的花纹里浮动着白色的水滴。
“你不是一般的厉鬼,魂体拥有痛感。”执伞人挑明他的秘密。
刀尖刺入眼眶时,眼睑不自觉闭合企图保护脆弱的眼睛,大脑产生痛觉信号与恐惧退缩试图操控身体停下动作,它们都想劝说主人,可惜无济于事。
飞伦意识清醒,感受着刀尖破开魂魄,每一下深入,带来的都是排山倒海的疼痛。他必须让刀尖避开眼睛,因此要通过感受疼痛来确定刀尖的位置。
飞伦承受着灵魂割裂的伤害,如果将这比喻成一场刑法,那亲自行刑的他怨不得旁人。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折磨。
眼睛掉出的那一瞬,他其实看得见。
那颗眼睛从瞳孔开始生出火红的纹路,茶色的虹膜染上朱砂的颜色,似是烙上了一片枫叶的形状。
眼睛转移的时候,飞伦不经意发现了藏在一边目睹一切的闻绪灵。
这些灵智不全的小鬼正学着飞伦的样子把眼珠推出来,地上落了白花花的一片,被挤压得破损。它们互相抢夺比赛,发出雀跃的怪笑。
鬼魂是不会痛苦的,一切情感与负重都留在了躯体中。
你看,这世间悲喜不通,你经受的劫难在他人眼中不过一场闹剧。
“交易是平等的,你会给我想要的吧。”
不该出现的血液从眼中流下,失去了一只眼睛的飞伦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扭曲。
那人收起纸伞,脸上还是朦朦胧胧的,像浮着一层薄雾。对方拈住那颗珠子,茶色完全消失,鬼气散得干干净净,明明整个人都在烟雾之中,却带着清辉。
飞伦许是失了神的缘故,竟想起那位贵人的话。
贵人常年穿着祭衣,留着黎灰的半长发,平日里聊笑不多。有时会懒散的闭目养神,时不时打乱他的修炼。
那位贵人每次出行不知会去何方,他问过,得到的答案是云游四方,但已有居所,所以去找居所的主人。
主人在哪儿?
贵人说不知道,但总有找到的一天。
主人是什么样的?
一丝浅淡的笑在飞伦眼前明朗起来,犹如春风化雨。
只见贵人低垂着头,声音放轻,眉目极其温柔。竖着的半长发斜斜搭在肩头,祭衣上很淡的苦桂子香弥漫四周。
贵人垂下眼帘,答道:“他看山是山,望水成水。”
他们的这次交谈后,贵人又一次云游,却不曾回来过。以至于他守了萚亘许久,都等不到那身影从山林而过。
此后一百年,再未相见。
所以飞伦并不知道,当年的贵人想告诉他的并非如此,但出于某个奇异的玄机,才改了一字,就这么让炼成厉鬼之身的飞伦记了百年之久。
倘若遇到,大概会告诉他当年的话其实有些差错。
可惜相遇的那天遥遥无期。
天上的河水倾倒,落入人间。
恸城的过往随着泯珠的制成转换,有人颠倒了时空,记忆易主。飞伦和琴的命格其实并未调换,他们交换的是厉鬼与神祭的身份。
才能让这么多已经忘却的往事浮现出来。
那人给了他一面铜镜,说是日后有用,并让飞伦进入塔内。
“走进这扇门,你方有机会,接不接铜镜,凭你选择。”
他自然是接的。
每次跨过那扇门,飞伦都是以监视为由去探望那个人的。
“琴无亲无友,他就当只好鬼吧”的借口在此时却行不通了。
那个人真的是他的天地注定,以至于飞伦愿意抛弃自己拥有的一切。
他在记忆消去的前一刻,趁着还未生效的空档,远远地朝塔中央投去了目光。
那里有他最珍视的人,云袖拂雪,白衣惊鸿。
这一眼在泯珠炼成的时候成为他刻在灵魂上的烙印,印象深到他丧失了所有感知,空有一身力量,心里还存着一道淡淡的影子。
飞伦可能想不到即使失去了记忆,依旧有厉鬼来到翙玚塔前,寻找困于塔中的人。
有人跨越山海,重回旧地与你不期而遇。
这场交易的代价是情感,在张昭来临,归还泯珠后,他作为厉鬼之体的情感被剥夺就是这场交易另一方的收取。
但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被时间埋藏的诸多都浮现了出来。
张昭记得飞伦曾问过他的名字。
鬼使打探清楚所有消息,却想听他亲口告知。
天窗的光温暖柔和,琴说,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神祭穿着宽大的长衣,一边的祥云纹滚得匀称美观,他坐在天窗下,沐浴阳光,发尾荡漾着晴日的暖意。
“你本名叫什么?”鬼使问。
不是“你叫什么”,而是“你本名叫什么”。
飞伦不傻,能看出琴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唤起了琴对家人的记忆。
时间过于久远,导致沾染上了那夜的水,模糊不清。但还是记得,那是曾经的居所,他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
他叫张谨,谨慎的谨。
把他捡回去的那个人说,他应了名字的寓意,谨严稳重,思虑甚多。
神祭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挑。
“我叫张昭,昭旭的昭。”
谨慎压着他的性子,那夜的水淌在画面里,阴冷潮湿,未被烘干过。
带着他的人告诉他要引一束光进来,把水蒸发掉。
“怎么引?”他问。
那人看他低着头,隔着帘子将他喊了进去。
“你是我带回来的,不是捡的,以前的名字就换了吧。”
面前的小家伙不说话,眼睛落向地面,安静极了,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许是跌在河边不太清醒,他觉得对方还有话要说。
只听那副嗓音从头顶飘下,像羽毛般:“没让你丢。”
“就当是个纪念,好好藏着,原来的地方腾个新的上去。”
小家伙闷闷的,身影落满悲伤的味道,此时才情愿的点点头。
那人声音温温沉沉的,没了那股淡漠:“取‘昭’字吧。”
昭者,黎曦也,福泽垂世。
他换了名字,有了来处,不再是无根浮萍。
因为有人告诉他,他是冉冉升起的骄阳,光芒万丈。
他要带着过去而活。
这是他新生的开始。
所以即使丢了记忆,即使一片空白,他也会在登记的时候报出这个名字,强调是昭光的昭。
他是有根的太阳,自然要记得家在何方。
鬼使听他说了这个名字,表情没什么波动,只是敛着眼眸,叫了一声:“张昭。”
不是生疏平常的琴,不是公事公办的神祭,更不是调侃戏弄的祭祀大人,而是认认真真的喊他张昭。
这只带他看月亮的厉鬼眼里满是真诚。
心里的雨沸腾了,张昭却不觉得烫,只有一股奇异的热流穿过四肢百骸。
他不冷了。
其实飞伦不知道,他做交易的那天,张昭想跟他坦白的。
把一切的情绪心思完完全全的说给他听,然后问他:“你愿意吗?”
可惜那天的雨太大,飞伦来得很晚,当张昭看见的时候,泯珠已经生效。
他坐在塔的中央,望见那个看着他的身影转身离开,张昭是想追上去好好问问的。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他的记忆被抹去,如同他身上的云衣一般纤尘不染,连一丝印记都未留下。
他在怨门外醒来,迷茫地站在厄气中,碰见了怀着恶意的闻绪灵和巡查的乌海之龙。
他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会完成,更不知道自己失忆的前一刻有多么的匆忙焦急。
而他要找的那个人,满身锁链,代替他被困在了那座不见天日的高塔中。
他在指引下进了怨门,来到了怊岛,见到了塔中的人。
于是,一切从此开端。
神祭沉默良久,与鬼使对视:“我是不死之身。”
所以阅庭需要他的鲜血,所以他才有如此可怕的自愈能力,所以他才能在一次次心脏破裂、濒临死亡的边缘活着回来。
仅仅不死。
养大他的人说他是稀世珍宝,有的人活几世都遇不到一次。
这个秘密本应保守的。
可他选择告诉飞伦。
不死之身通天地灵气,厉鬼却并不在意。
“我早就修到鬼界顶峰了,快活躺平三百多年,你以为我为了你这不死之身吗?”
飞伦贪图的可不是天地至宝,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没错。
“我可是通灵的啊。”自然包括厉鬼。
飞伦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张昭抚上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疼吗?”
剜眼之痛,疼吗?
厉鬼应该是不疼的,但飞伦很特殊的会,而且是肉体的几十倍。
鬼使记不清了,但大概是不疼的。
毕竟,很快就忘了。
张昭每一次被取血的时候可比这疼多了。
每次取完血他去问,得到的回答却总是“不疼”的时候,他的心可比这疼多了。
何况是他亲眼目睹每一次的过程。
那怎么可能不疼?
疼到他魂体不稳,心里发慌。
“阅庭,你终非神明。”飞伦突然看向难全。
难全本就心中烦他,听鬼使这话,倒有点好笑。
“我自己修来的神,凭何不算?!”
飞伦冷笑一声:“用神力将你和法阵联系在一起。”
不远处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还把神祭和阅庭的言论弄得一边倒,”飞伦把这些事一一道出,“最重要的是,你居然将张昭当做法阵的核心。”
“阵亡尚无大碍,但你亡则他亡!”
这就是他当初不敢动手的原因。
阅庭这是给法阵上了双重保险,给自己续命。
也是把张昭当作了退路,把他逼上了绝路。
“被你发现了。”
难全挑挑眉:“是,只要琴在,这个法阵永远不会停止,我可以继续引来更多的人鬼,再次开始我的统治。”
“我要报复他们。”
飞伦皱眉:“你究竟还有没有作为神明的悲怜?”
“我不修神佛的慈悲心!”
“我是欲望的集合体。”
他眼里全是冰冷的黑夜,唯一的一点火焰是癫狂:“我只成为我自己!”
他的观念早就扭曲,转变成了对这个世界无尽的恨,他看不惯任何的存在。
作为修道者,难全早就没了道心,他可以用一切去换取对所有人的报复,包括他的所爱。
他已然疯狂。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忧。
可难全早已从爱掉入了怨的泥潭。
他才是怨门里最大的怨物。
“张昭,你想怎么做?”
泯珠带来的作用已全部失效,他们换回了身份。
有人一袭白衣,目光灼灼,藏了十里桃花:“确定我来?”
得到肯定后,他目光坚定:“当然是,释放这座笼子里所有的鸟。”
飞伦递给他一面铜镜:“沾上血,就可以了。”
你的选择,我永远尊重,即使是失去见你的机会。
他将利刃递给了张昭。
鲜血落上镜面,蔓延着彷佛一道道裂痕,魂魄似乎被一把刀割开,碎成无数片。张昭感觉自己飘浮起来,像一团轻雾散向远处。
他以自己为代价散去了难全的神力,封进了法阵里。
难全的灵体被割裂的时候,他彷佛陷入了一场梦。
梦里他还在家族,父母以他为荣,但他不修道了,他学习经商,生意红火,家族兴旺。
没有失去亲人,没有谎言神明,没有冷血仙童,没有他面目全非憎恶所有度过的几千年。
只有山河无恙,海晏河清。
真好啊,他拥抱着父母,如流浪多年的孩童找到了家。
他沉眠于此。
再不愿苏醒。
张昭从未死去过,自然不知晓。
原来,死亡就是分出无数个自己去自由地旅行啊。
唯一遗憾的就是他们再难相见。
飞伦满是悲哀惆怅,不过没关系的,他有办法。
凡人说,以自身重要之物放于逝者身上,会与他魂魄紧密相连。
但鬼与人之间不知能否奏效,何况是碎裂的魂魄,连鬼气都无法奏效。
张昭与他有过鬼气纠葛,别的鬼不行,但他的就说不准了。
鬼最重要的东西是骨灰。
而他的骨灰被他融进了魂魄里,连鬼气中也会有掺杂。
所以他没有弱点,所以他会感到疼痛。
因为他的肉体与灵魂从未分开。
厉鬼的骨灰足够牵住一个不死之人碎掉的魂魄。
飞伦想,他们会再见的,在每一世的某个瞬间,想起对方。
乌海之龙驮着乌海生灵,重回了清澈的乌海,不再有滚滚黑雾,它守着这片海洋上的所有地方,对来者说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阴阳皆是客。”
是啊,阴阳皆是客。
可故友与这岛上曾发生的一切都淹没在乌海的过去,只剩乌吾将这些隐藏在心里。
或许有一天,它也会乘风而去。
到那时,谁还记得这座城曾经的轰轰烈烈呢?
这里曾经有个地方,叫做怨门,聚集着四面八方来的怨物。
怨门里有座怊岛,岛上有个城,叫做恸城,城里的居民曾经活在苦难中,但现在已然入海去。
写为怀念,实则为痛。
城外有座塔,在乌海中央,塔里曾经关过一个人,是天地至宝,后被鬼使取了去,听说魂魄散尽,不知去向。
怨门难入,进则多苦。
你是那个不幸的苦命人么?
那就来趟怨门,看看吧。
“这里有山川岛屿,有人间四景,更有你所放不下的一切。人亦是,情亦是,我亦是。”
——鬼使
不知被灰暗笼罩多久的城里,狂风呼啸,黄沙枯草,城是空荡的,幽静得令人发慌。
一位不知名的旅者走过半个城,终于在一家店门前看见了光。
他扯下脸上的围巾,推开门,闻到了黑咖啡的香气。
旅者拂掉身上的沙尘,对主人问候道:“晚上好,先生。”
年轻的老板穿着素色毛衣,颇为惊讶。他放下手中的咖啡,起身走到柜台前。
老板面带微笑,温和的问旅人:“要来一杯热可可吗?”
聚散离合皆有定数,而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推门而来的人。
一入轮回,不念万载,方有枯荣兴衰。
天下尘缘执念皆过往种种,散了的终会再聚,不如随流水去,就让这百般爱恨别离都消泯于人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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