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伦:岁月悠长
超小超大

【伦昭】泯恨离(上)

走进这扇门,你方有机会,接不接铜镜,凭你选择。

他迷茫的睁开眼,鎏金色眼睛空洞地扫视四周,黑色迷雾吞没缠绕,如浪潮翻涌,散乱的雾气似有实体,长龙摆尾游过各处,所到之地的黑气争先恐后占据“龙尾”的尾尖,显露出原先的状貌来。

浓厚的雾下是野蛮荒草,乱木丛生,藤蔓顺势附上墙缝中探出的绿色,缠绕而生,荒芜之地的生命肆意生长,甚者爬进了灯火隐约的城内,原野与繁华相接。

他对此处一片空白,过去一无所知。

黑雾盘旋直上,汇集起四处的黑气增大形态,逐渐有了龙的雏形。虚浮的鳞甲布身,爪牙锐利,身长数尺,颇有腾云驾雾之势。那龙尾一摆,四面风起。

它似是注意到观望此处的目光,风云忽聚,目露凶光,滚滚流云从天上倾泻,仿若创世之初的混沌破空而来。

云雾击开气流,迎面散去,他的视野处浸上深沉的黑,像流动的水吞没了呼吸。

“你是谁?”流水中撕出裂缝的一张脸问。五官俱全,眉目间是憔悴,嘴唇有明显的干裂,眼窝深陷。

“我…”张口只觉满腔干涩,舌尖抵着上颚,回答道,“我不知道。”

那张脸扭曲了一瞬:“那你过来,靠近点,我看看。”

他内心闪过一丝犹豫,漫天黑雾里又探出数张面孔,或和善,或冷漠,或嘲笑,或沉默,表情不一,在黑色的龙鳞中幽幽而望。

“去呀,快去呀。”一张孩童的脸发出啼哭声。

像是号角吹响,声音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

“过去吧,把手伸过去。”

“没事的,只要走近一点。”

“快啊!”

他被面孔们的声音煽动着,摇摆不定的心思作祟,本来静止的双脚开始前移,刚行几步才发觉腿重如铅,难以行走。可本身却是空荡轻飘,不留神便会浮起的感觉。

不对。

只见脚上黑雾缭绕,细看隐隐有红光浮现,似乎是一副锁链,镣铐套住了他的脚腕,寸步难移。

锁链隐在雾中,应是从龙身某处放出,趁人一时不觉不动声色缠上了他。

那双眼睛敏锐如鹰,如同它的主人。带着戒备与兴趣在众目睽睽下收回步伐,站在原地扫视每一张脸,探寻着藏在暗处的锁链主人。

那些从黑雾中撕出的脸模糊不清,他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向中间投来的目光流露出焦急、憎恶,甚至狰狞的回归原处。

每一个都不怀好意。

他顿悟,即使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也明白该如何进行。

不顾腿上的束缚,他继续向那些脸行去。

先前与他对话的那张脸颇为不耐烦,此刻见势如此,喜形于色,露出一副餍足之色,看那个朝它而来的人形同囊中之物。

他将此番情态收于眼底,待只剩几步之遥,止住步履。抬起右臂,点向它的眉心。

本来愉悦的神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魄消散的痛苦,那张脸化为一团黑雾,面目揉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惨叫。

“不!不!你怎么能?你不是普通的人类灵魄,你是厉鬼!”

那团黑雾顺着指尖涌入体内,原先轻浮的感觉消失了,手指上一点痕迹没有,干干净净的,不过指腹处太细腻了些,在他的意识里,本该有一层薄茧。

被他碰过的那处钻出一张脸,此次是女子面容,眼含风情,还未开口,额上一点,刹那间不见其踪。

“真是厉鬼啊!”刚才还在引诱的人面瞬间噤声。

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个个刚刚有多神气,现在就恨不得给自己灌多少哑药。惹祸上身还打不过啊!

“这个不会也像千年前那个一样要夺本源吧!我好不容易才养上一点,别再拿了。”

“我还没养出来呢,这个不会直接吞了我们吧。刚才那两个灵魄都散了。”

“应该不会吧,那位比这个实力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不过这个也很恐怖就是了。”

嘈杂的人声令他心里泛起了一丝烦躁,他握了握手心,较之前有力一些。

在情绪转变的那刻,讨论声停止感应到危险般闭上了嘴。

这些东西还挺机灵。

“你们叫我厉鬼?”那声音轻飘飘的,似乎只是为了打发时间随口问的。

人面们听他这句,眉头紧皱,更加谨慎的缩了缩。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厉鬼走到一张没来得及缩回的脸前,问他:“说,为什么?”

那张脸一脸惊恐,眼皮像合不上一样,越睁越大,然后眼珠子就瞪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厉鬼:“……行吧,放过你了。”

此话一出,像按动了什么开关,几百多张脸用力瞪着,黑色的龙甲间顿时漏出来白花花的一片,全是眼珠子,砸在地上压爆了先前的那两颗,黑白混杂,极其惨烈。

原本淡定的厉鬼默然一瞬,抬起脚往旁边挪了挪,目光有一丝嫌弃。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努力用眼皮把眼珠子挤出去的娃娃脸。

正使劲,一片阴影落下,娃娃脸支撑着快落下的眼球看了眼,吓得脸色煞白。

“吞回去。”

一声令下,两颗眼球就被眼皮夹进了眼窝,娃娃脸满脸悲凉,无声抽泣:为什么是它!

厉鬼还想开口,只听见一个诡异的声音,是从娃娃脸的喉间传来的。他刚想瞧瞧,娃娃脸就张开嘴,只见口腔一片殷红,空空如也。

好家伙,这是把舌头咽下去了啊?!

就那么不情愿吗?

“阁下莫要再为难这闻绪灵,那两只灵魄已散,便放过它们,让它们回乌海吧。”

厉鬼心生疑惑,那人面纷纷闭上眼皮,空洞的眼窝里有东西慢慢顶起,整张脸被龙鳞吞没。巨龙睁开眼眸,从沉睡中苏醒,庞大的身躯被坚硬的鳞甲覆盖,龙息吞吐间黑雾缭绕,紫色竖瞳寒意顿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阴阳皆是客,敢问阁下是友还是客?”

厉鬼淡淡地看向巨龙:“你是谁?”

那只竖瞳盯着他的眼睛,似是想将他看个透彻。

乌海之龙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自上次奇遇之后,可不限神鬼。对方虽为厉鬼,甚是棘手,可乌海又岂是轻易便能进入的。

龙身微颤,一片黑色的块状物不知从何而来,劈头盖脸朝他砸下。

巨大、沉重、凝实是他的第一感觉。

他没有躲避,直接正面承受下了这一击。最后一刻,他看清了。

那是一片龙鳞。

乌海之龙的声音随之而来:“阁下既是客,便入了这乌海吧,到里头可要小心些,闻绪灵不会再叨扰,祈福雀将为您领路。此海尽头乃是榞北之地,切不可去。”

“在五十里外的怊岛停留便好。”

“乌主之令,祈天之福,以吾主约承接阴客临来,绛月。”

龙吟响彻云霄,黑雾笼罩的天似被捅破,漏出清亮的幽幽的柔光,不知悬了多少年的明月得见天日,半边朗朗的月光聚为乳白的光团,九霄之中冲出的云雀张着尖喙。

扇动羽毛托起小巧的身体,踏着迷雾辗转而上,一口吞没了月光。

如迅疾的电光,穿云直下,身形消散与华光融为一体,腹中白色越发耀眼。云雀大小的光团从天滚落,跳上了他的手心。

一股带着夜中灯火与空谷幽兰的涓涓冷流没入体内,他的指尖生出月痕,云雀展翅,最终堪堪停在指缝。

天际明月无踪,难窥清澈,乌海之龙见此腾空驾雾,驮着满身的乌海生灵抟风消失在云端。

“福礼成,雀纹显,恭送乌主归海,吾主护其至怊枫台,佑客灵随祈愿。”

怊岛之地,乃蛮荒怨灵所居,迷途人鬼安身之处。怊枫台是登记各路访者来处的地方。

接待他的是只满脸水渍的鬼,面相端正随和,布带束着头发,像是个读书人。

“小兄弟,到你了,报个名字和来处就行。”

厉鬼一片空白,甚至想随便编个名字混过去。

“张昭,怨门。”他出口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怨门是他从祈福雀那听来的,可张昭却不是他编的名字啊,刚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他的真名吗?

总之,他还没理清思绪,登记人员已经快速地写下了这两个字。

“张召?召唤的召?”那鬼有点口齿不清,问他。

“昭光的昭,旭日之明的光辉。”

那鬼应当也是个有点墨水的,听他这番,眼睛的水流到嘴边,整张脸湿漉漉的:“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在人那应当是个讨喜的,可惜啊,现在压不太住了。”

这话倒没错,鬼和阳光没什么大忌,在这个地方本身不在意这些。但若是名字和本体太过对立,容易造成鬼气涣散,难以成形。

厉鬼是极阴极寒的阴灵,昭字象征着灿烂的日光,二者处于对立两端,的确不可松懈。

不论如何,他算是有了名讳,不再是只孤魂野鬼。

怊枫台的周边栽满了红枫,怨门界地不看时辰,四季随心而换,满林枫叶如野原烈火,烧遍了怊枫四方,褐色的木枝上挂满了火焰,炽红得能燎尽一切事物。

枫林的盛景饶是他这种忘记情感的厉鬼也不禁称奇。

漫天红叶中,那一声声金属碰撞的音极为明显,张昭能想到冰冷的囚笼,脚腕的鲜血,匕首的寒光以及麻木的心脏。仅是一瞬,那个声音便从枫林中到了他四周。

耳边是风拂红叶的细微响动,那阵金属声在这番景象中令人生寒。

“厉鬼?能有当年那位半分的神都不多,何况是只鬼。”

厉鬼皱眉,四面的声音致使方位错乱,加之红枫遮掩,他眼神凌厉,破空而上,凝聚黑气的手反身掏向一片枫叶。

刹那间,丝丝黑雾缠上万千枫叶,只余他手中的那点。

张昭握紧那只手的手腕:“找到你了。”

对方讶然一瞬,璀然一笑,接着消散在枫林间。

“不愧是难得一见的厉鬼,可能成为鬼主的名声并非空穴来风啊。”

后头的枫树上是沾上浅红的唐装,眼尾上挑,目如琥珀,一头粟发被风吹得翻滚,与烈烈红枫极不相符。

一副浪子模样。

这是张昭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就这么对着那只厉鬼,厉鬼气定神闲,漠不关心地扫望枫树,并未给他一眼。

“我看过你的登记信息,张昭。”

“你的名字与本体相冲得这么厉害,会给别人带去不幸的,何况你经世未久。”

张昭仿佛又听见了一道金属的碰撞声,此次十分清晰,是从树上传来的,那个人依旧在神神叨叨,身上并无任何物件。

“至于我的话,称呼和与就行。”

和与嬉笑着,见他神色有异,面色严肃下来:“你不识得我?”

“从未见过,但你身上的声音我很熟悉。”

和与茫然,他身上哪来的声音?

和与细细瞧了他一番:“不会啊,我竟看不清。”

和与天生便有一种亲和力,能随人心境幻化成记忆最重要之人,这是他保护自己的策略。同时,他也可看透各路人士的心。

此刻,他却清楚地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那是隔了千年才见到的本貌。

“是你?”和与有些颤抖。

厉鬼的那丝茫然一闪而过,那人立马否定了自己,收起那副装出来的正经模样。

“认错人了。”

他记得那天有雨,密密地斜织成一片薄雾,盖住了远黛青山。朦胧得似倾墨水画,浅浅晕着天青。

当时的他这么坐在树上,散漫得不成样子,那人撑着一柄纸伞,雨雾笼上眉眼,沉静清冷。尽管居于上位,他却隐隐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那位无声无息的来到这里,他看不透,便捻了片红枫抛进溪水里,结果却是——红枫还未沾水变化为齑粉散入林中。

那人目光从未投向他,似乎也不在意怨门中的生灵,只淡淡地扫视他的枫林,看遍草木。挡雨用的伞罩住样貌,如山般肃重,如水般平静。

后来,他听说,那位进了禁地,再无踪迹。

禁地无人能入,进则无人生还,那人再也没来过这里,他都有点惋惜。

可红枫变青,继续落叶,他继续看枫林四季。

那人再次到来时,他都有点讶异。

一柄不变的伞,身姿修长,缠绕着一身淡淡蓝蓝的细腻烟雾,风吹过,仿佛雾霭的轻烟渐渐淡去。似赶不走的愁绪,是天际清雅的蓝。

那人委托他点事后,便悄然离去。只留他一人看着那份缘分,刻有四字——红鸾将动。

可字迹上下颠倒,是为逆符。

“我该履约了。”

和与抛给他一颗珠子,烙满了火红的纹路:“这是泯珠,可泯恩仇,可泯爱恨,泯灭过后,万事皆空。”

“除非你能找到它的原位,之后一切情感归位。”

“现在,进恸城吧。”

他走在长街中,听古城烟火声,一段路到了头,一件事聊到尾。

集市内人鬼相安,饿死鬼在饼摊前狼吞虎咽,吊死鬼剪下自己脖子上的白绫卖给姑娘做发带,一对人鬼夫妇领着自己的妖魔朋友流连街巷。

本该是一个多么热闹和谐的场面,但从他们的言语间,张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这里并不像表面那般和谐。

“别…我不…我没有染上厄气,没有!”一只女鬼长发凌乱,面露惊慌,脚被身后的人用绳子套住拖在地上。

“裁决庭又来了,神祭的凌虐要降临这只不幸的鬼了。”

“可不是嘛,我曾经听到过,之前送进去的那只鬼叫的可惨了,后面送出来的时候,啧啧啧…那场面,魂体都没了!”

“我知道那只鬼,没活几天就走了,那魂魄碎得神仙来了也拼不好。”

有唏嘘,有悲叹,有哀凉,有冷漠,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人或鬼出手相助,眼睁睁看着女鬼被束缚住。

女鬼像是被强取豪夺,白衣翩然落下,黑气绕面,虚弱得彷似荒郊野外随风吹碎的落花,空洞的眼里塞满恳求与抗拒。

“放过我,我求求你们了!”

恸城无风,只有满城人鬼聚集起来形成的悲仇,那女鬼的凄厉叫声刺心,如一根根尖刺,却不可穿破暗夜。

“真沾上厄气了?看那鬼的手!”

一声惊呼,四处目光移向那女鬼,那只细长惨白的手上爬满不知走向的诡异图案,整条手臂被厄气侵蚀殆尽。恸城生物瞬间远离了那只女鬼,连不明情况的外来者都被推到了几里外。

“阅庭大人有令,将厄气缠身者带回裁决庭由他亲自处理,无关怨物速速撤离。”

“是阅庭大人,太好了!”怨门生物顿时惊喜,女鬼听见这个名字面露感激,阅庭大人的名字似乎给了她希望。

她放弃了挣扎,眼里全是顺从。

张昭藏身于怨物之中,裁决庭的人押走女鬼时,他正好在他们的背面,在凌乱中,他看见了女鬼的脸。

她嘴角下有一颗小痣,不扬起嘴角来是看不见的。女鬼看向他的瞬间,笑容明媚,手臂的图案好像淡了几分。

她其实长得并不恐怖,甚至算得上秾丽,只是森森鬼气衬得面目狰狞。

他没来由生出一种慨叹,突然想看看这座怊岛。

这座岛屿并不大,他却拖慢了时间般环顾了一圈,中途会有怨物见他就躲,他起初还觉得奇怪,后面才发现是自己身上的鬼气作怪,收敛了鬼气后情况就有所好转了。

一路下来,他都成了一个收货站。

“翙玚塔到底在哪里?我要找到它然后杀了它!那个东西为什么这么强大,连阅庭大人奈何不了他!”

“认清现实吧,那个东西了若是不强大,我们又何苦被支配这么多年?”

从进城起,张昭便被一种压抑笼罩着,恸城生物都在随时随地给他灌输一段思想——阅庭无法对抗神祭,神祭在不断压迫怨物们,怨物的怨气积攒已久,时刻濒临爆发。

“有意思,我倒想看看这翙玚塔究竟是何东西在作祟。”

张昭意动,眼前却出现一刹的虚影:“不是所有的鬼都得阴气森森的,全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这刻模糊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上一秒还在看不真切的幻影昏沉,下一秒就在怨物的搀扶下醒来。

怨物名叫留倩,自称是秦歌的姐姐,途经此地看到一只成形不久的小鬼控气不当,冲撞灵魄,便赶来相救。

嗯,那只小鬼就是张昭,至于秦歌,就是那个嚷嚷着要杀了翙玚塔里的东西的鬼。

要说这也不稀奇,但是这秾丽明艳的长相,及脚的白色长衣,同不久前被当街拉走的女鬼如出一辙。

留倩见他醒来,顿时欣喜,不自觉露出了笑容,手指紧抓,端详了他一番后又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张昭否认得很快:“没有。”

留倩将手插进长发里:“是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老是忘事。”

被她“救”下来的小鬼没有感激恩人的意思,探了探自己薄弱的鬼气,才记起来似的:“谢谢。”

张昭并未再管她,至于那句否认,不是空穴来风。

方才留倩与他距离很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张脸。

在留倩笑起来的时候……

她的嘴角没有那颗小痣。

·

离开不久,他便遇到了躲进角落的鬼。

要说这鬼也是很天真,把自己塞进墙角,想随便抓个人说话,结果被鬼拎了出来。

张牙舞爪就要去挠抓着自己的鬼,然后……闻到了鬼主级别的鬼气!

鬼:!踢到铁板了!

然后就装死到现在,张昭定睛一看,提着那鬼的头发向上揪,叫了他一声:“秦歌。”

秦歌装死装得好好的,被这一句搞得一激灵,磕磕巴巴地说:“咋…咋了,大佬?”

“你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秦歌一脸茫然:“我姐?回来挺久了啊。”

他像是灵机一动,一拍脑袋:“哦哦哦我懂了大佬!大佬,你不会看上我姐了吧?放心,我绝对举双手赞成!”

厉鬼听了这鬼话,面无表情地抓起秦歌,把他的鬼魂揉成一团,然后狠狠一丢。秦歌脸被挤到手臂里,奇形怪状的模样诡异极了。

鬼的灵魂都是很轻的。

有这样一种传言,人走的时候,魂魄只会带走思想,所有的伤痕、苦难全部留在躯体里。

灵魂的重量弥留于世间,思想自由远去。

普通的折卸不会损伤灵魄,秦歌就这么轻易的被大佬折叠丢回了角落。

虽然没事,但是憋屈。

“你姐从哪回来的,做了什么?”厉鬼冷声发问。

秦歌吃了教训,不敢再嬉皮笑脸,老实回答:“东边的乌海回来的,我姐几天前惹上厄气被送到阅庭大人那儿了啊,这不都知道的吗?”

“不过我姐记性变差了好多,她上次居然放了一大勺芝麻酱,在我的饭菜里!我最讨厌吃芝麻酱了。”

“阅庭大人说,这种情况过段时候就好了。我想以前的姐姐了。”

秦歌本来就是个话多的,谈到关于他姐的话题,那更是滔滔不绝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

谈着谈着就开始低落,说什么他姐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呀,没有以前那么和善了,都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没有以前相处那么自然了。

又是那种压抑艰难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张昭甚至都怀疑自己是有心的活人,心脏收缩挤压着他的灵魂。

人的情感如此之多,就连他这种没有记忆厉鬼都会被感染,影响也如此之深。

他无法理解,一颗防御薄弱的心脏,为何能用有限的容积与能力调动全身与大脑供情。

怨门的鬼有些是生来怨灵,有些是脱离肉体,流连许久。到头来,游荡数载的终是比不过那些真正活过一遭的。

经历的真实是浅略无法比拟的。

他抚了抚指尖的月,丢下身后的秦歌,独自离去。祈福雀扇动羽翅,逆风而飞。

“应恩君所托,翙玚塔在乌海尽头,阁下以厉鬼之身渡海,途经多遇,切勿忽略。”乌海之龙轻易放走了他。

厉鬼再未多言,抬眼看他良久,云雀远走,于海面涉水而去。

那一眼,或许谁都没有想到为何会看这么久,可厉鬼就是没来由的想望一眼,但估计谁也没想到,这一眼成了匆匆一别的最深记忆。

“你也是他派过来的?”

空旷的海洋里响起自己的声音,张昭心下一惊,他并未开口,幽深的水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挣扎又平缓的看着对方。

“不是。”对方有点莫名其妙。

大概是在海里的缘故,两道声音清晰得仿佛他亲身经历,又朦胧得在许多年前般。

那些声音散去的很快,锁链的声音却让他介怀,就好像他忘记的东西在锁链之下,沉默的期待着,抗拒着。

翙玚塔的位置其实很好找,不过是黑气缠绕,又在乌海中央,普通怨物难以接近。恸城又在裁决庭的保护下,禁止人鬼进入乌海。

可怨门在乌海尽头,当看到那的一瞬间,张昭也终于明白这些无处不在的黑雾是什么了。

是厄气。

会污染人鬼的厄气汇集在恸城周围,淹没了乌海中的生灵,所以才有裁决庭。

厄气侵蚀灵魄,入侵神志,难以剥离。染上厄气的只有死路一条,乌海之龙却能穿梭于厄气中来去自如。

张昭眼神一暗,厄气究竟是什么?

还有施虐欲的神祭和布满厄气的翙玚塔,在恸城又是怎样的存在?

乌海从天空俯瞰是一片黑暗,海底却是澄澈透明。

乌海之龙穿过重重厄气,腾空驾上云雾,庞大的身躯挡住斑驳摇曳的树影,破风逆流一头扎进乌海之中。

水流冲击着坚硬的鳞甲,打碎出几丛白花,海中的鱼轻巧地避开泡沫,成群结队跟在乌主的身后。整片海洋的波涛与浪花,五颜六色的鱼群聚集在龙尾处,成为绚丽的风暴旋转于水面中心。

乌海上方龙卷残云,穿透云霄,恍若天上虹桥被卷入水中,彩色碎屑如七色珍珠散于浪花,宛如一朵悄然绽开的海底之花。

有鬼说,在乌海淹没厄气之日,海中会出现冲天水桥,而海底隐隐有一株巨大的七色花,茎叶欣长,绚烂艳丽,静静地生长在海中。也有人说,那是乌主在巡视乌海,是海中生物为了欢迎乌主的到来。

关于这株七色花,众说纷纭。

而乌主不知晓这些,那朵怨物口中的七色花实则是他的朝拜礼。

乌海之主的朝拜礼不是寻常东西受得起的,只用于一种场合——对恩惠重大之人表达祝福尊重,而他将在乌海中间畅通无阻,成为乌海拥簇的贵宾。

细数这漫长岁月,也仅有那么一位。

“乌吾,你受我之命,替我办一件事。”深广的汪洋中回荡着如玉的声音,眼前的人眉眼淡漠,面容模糊,周身是淡淡轻薄的雾。

乌吾受人所托,等了好几个百年,如今总算不负所托。

翙玚塔其实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危险,无非就是常年笼在厄气中,再加上里头东西凶名远扬,才使怨门生物终日不敢靠近。

走道里响起液体滴落的声音,在空旷的道里,回荡成危险的信号。

他的发梢沾着乌海的水,缠着丝丝黑雾,似是厉鬼之体的缘故,并未出现留倩的状况。

走道无人把守,那个传言中危险系数极高的东西当真是无人敢犯。鞋子踩上地面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厉鬼是有实体的。

说实话,他对自己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的熟悉感,但又运动自如,毫无不适的现象。进了怊岛以后,更像在摸索一个有点印象却从未见过的地方。

那么,从始至终引导他的那股感觉到现在总算有了尽头,他几乎可以确定,是这座翙玚塔。

他终于看清了翙玚塔的内部,没有暗箭机关,没有狰狞异物。

塔内四面八方的锁链禁锢住了中间的人,蓝黑交缠的发丝盖住了前额,身下干涸的暗紫色痕迹上流动着液体,缓缓地,慢慢地,淌向了张昭。

那个身影本来是背对着他的,现在转头看向了外来者。

手腕上套着一根根锁链,脚下每走一步就有一阵金属碰撞声,如同一个奏着肃乐的亡灵。

张昭无数次听过的锁链之音此刻找到了来处。可那一股股从衣袖间流下的鲜血不断渗进他的鞋底,他的每一步脚印都有对方的痕迹。

“张昭。”那人抬起头,隔着一层屏障,用几近恳求的语气问,“你还记得我吗?”

张昭沉默,眼中的空白一览无余。

那人先是有一瞬的失望,接着舒展开紧皱的眉头:“不记得了啊,也挺好的,我除了你的名字外,同样什么都不知道,本来以为你能记得一点的。”

他拨开自己的额发,茶色的眼睛里布满红色的印痕,另一只眼窝平平地塌了下去,眼角是一条红色的细纹,分成两束流下,像是女子的花钿。

这人五官生得恰到好处,多一笔都是繁余,本该有一双耀眼的眸子点缀,可惜只剩下一只,好似被活生生挖去般。

若是能看一眼曾经的记忆……

“除非你能找到它的原位,之后一切情感归位。”

和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涌入脑海,碰巧点拨了张昭。

厉鬼连忙翻出那枚火红的泯珠,枫叶的纹路包裹整颗珠子,靠近对方时,手心突然传来一阵阵滚烫。

泯珠有灵般抬起张昭的手,慢慢接近那只空洞的眼眶,然后钻进了眼皮下。

泯珠出乎意料的完美契合,眼角的细纹开始褪去,两只眼睛的红痕消失,露出温柔的茶色来。

那双眼睛似有贯穿古今的能力,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千万般画面如潮水铺天盖地袭来,充盈了张昭轻荡的灵魂。

一只手贴上脸颊,随之而来的是温温凉凉的触感。

茶色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一切,他目露茫然,很轻的说:“飞伦。”

飞伦应是知道他后半句话,把头埋得更深了,拖拽着锁链,鲜血从金属环扣的缝隙中渗下,一滴一滴,混杂发梢的水声,落在黑袍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锁链明明……”

“和与走了。”不轻不重的一句掷下,他变得更加沉默。

转移话题,是飞伦逃避问题最常用的手段。

张昭对和与其实没多大感触,一面之缘,似火红叶中的唐装少年的消失只是令他的记少了一分灵动,对于生命的理解止于魂魄四散而亡。

“无法共情,对吧。”那人淡淡地笑起来,颇有几分厉鬼的轻傲,“昭,你被剥夺情感了。”

以这副厉鬼之躯所经历的过程中滋生出的情感和触动被尽数夺走,飞伦以人之身对情感变化自然敏感。

张昭失去的情感是出自谁的手笔?

锁链、囚牢,他白色长袍边滚着祥云纹,大理石是冷的,静的,沉淀喧嚣的塔尖如结网蜘蛛,吐出的一根根丝线缠住塔中人的手,刺破脸颊,沿着丝丝鲜血沾上脖颈,巨塔深藏着蛰伏黑暗,仅有一小口天窗如微光。

“瞧你这可怜样,说出去谁敢认你是祭祀啊。”

万根锁链沿塔而上,斩断了高塔丝线,穿堂而过的长红链条如灵活狡猾的毒蛇,吐着信子撕毁了细线,蜿蜒前行,尾巴却缠上了手腕,挡住了塔尖细线的侵袭。

挣脱丝线束缚的人被来者的锁链包裹,拖向塔外。

无数白线生于塔尖,如深海巨兽的触手,拉拽住白袍的一角,将人硬生生扯回原处。

链条滑进丝线之间,白色间混入一根银灰,红光闪烁,似熔岩中沉默滚烫的矿石,还裹着炽热的岩浆。刹那间,被卷住的白线紧绷相绕,从中崩断。

最终,二者僵持止于塔台边。

拽住了那人的衣袍,丝线被锁链隔绝在外,没有信息会泄露进旁人耳中。

他抬起深色眼睫,总是阴暗笼罩的眼里落进了一点亮光,白袍搭在肩头,那亮光倒也没那么夺目,像穿了一件轻悠的浮云。

“祭祀大人,当真不用我插手?”

锁链把他拖向主人,祭祀毫无防备,猝不及防被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四肢无力,全身虚软,他垂着手,整个人靠在对方身上,难以动弹。

“放开我。”

“神魂不稳,力量干涸,他又来找容器支撑了?”

祭祀身体亏空,无法回答。

对方头一偏,刺目般咬破唇:“算了,我要这一身力量也无用,给你就是。”

“但这事,我管定了。”

祭祀苍白的唇染上了血色,他晃了晃手腕的锁链:“你又用锁链调温了。”

“今天想看什么?”那双鲜红的眼眸像是少了颜料,大半红色被水冲掉般消失。

祭祀仰起头,清俊的面容上是一丝笑意:“月亮。”

月是明澈而不眩目的,宁谧的月光从塔里倾泻而下,银河之水到此时才肯来到地面。他们沐浴着如练的月华,衣袍镀上一层银边。寒凉的月有时清透极了,洒落塔顶。

“月亮不是你想要的东西,这满天星辰也有过太多浩渺的过去,我记得你不在意这些,为何总要来这里?”

祭祀抬起手,月光淌下指尖:“只要你站的足够高,就会发现,大地是星空的一部分。”

“恸城人鬼平等,包括你我。”

此话一出,他们心知肚明,那始终是他介怀之事。

“鬼使来此当真是为了监视我吗?”

明月无言,他们相坐塔顶,百般遮掩。

“他有找新的容器吧,你撑不住的。”张昭握住火红的锁链,那熟悉的质感曾经缠住过他的双脚,“居然还要耗费精力来救我,有力量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我魂魄完好,骨灰尚在,力量一时枯竭也没事,你的命可比我金贵多了。”飞伦不在意地摆摆手。

塔顶锁链刺入他的躯体,抽取着他的力量,供给给塔上高悬的那些容器,不知是不是飞伦的错觉,他觉得这身衣服的黑色又深了一层。

“你究竟共给了多少力量?竟让这衣服变得如此……”

飞伦笑笑:“你可比我多多了。”

张昭目光沉沉,问他:“疼吗?”

对方隐去了眼中的愁闷,换上一分淡然,声音像穿过雨帘,沾上水珠,听得他胸口发闷:“不疼。”

他的记忆飘回到很久以前,那时的大概情景他记不清了。

站在他面前的飞伦似乎是问了什么,但他只听见了一句:“不疼吗?”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回答道:“不疼。”

具体情况他没认真记,只记得那天的光很暗,飞伦眼睛上的红纹掩盖了他的情绪,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但当时的飞伦听到这个回答,心情估计跟他差不了多少。

报复吗?真是恶劣的家伙。

张昭轻叹口气。

他身为厉鬼之躯,却失去情感,连带着记忆都不完善起来。

本来他是想问飞伦的眼睛的,如今却…

“伦,你的眼睛?”

那双茶色眼眸生出条条红纹,一直蔓延到眼尾,奇异的花纹布满瞳仁,好似有人用笔毫沾上凤仙花汁,轻柔地精细地勾勒出每一条线纹,鲜红的色彩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艳丽。

飞伦觉察眼眶传来的阵阵烫意:“看来你有熟人在这啊。”

塔底是他们,那塔尖估计就是所在了,那里是以力量供养的容器,是张昭从未涉足之地。

腰间被一根条状物缠绕,双脚逐渐悬空,张昭猛然看向身后,是飞伦的锁链。

距离太远,飞伦的表情他看不见,越来越近的顶部覆盖了目光,终年不见天日的高塔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囚笼,还残余着大量灰色丝线,缠布塔顶的每个角落,俨然一张巨大的捕食网。

用链条巩固的囚笼间交错纵横,在狩猎者的布置下划分等级。食物链和食物网构成的生态系统,却将自己摘出其中。

张昭冷笑。

背后的人可真是个自命不凡的可笑者。

他直接剖开了位于最高阶级的网,徒手掰开了囚笼。

里面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秾丽的容貌,素白的长衫。被光刺到双眼后睁开眼睛,是一双抹茶色的眼瞳。眼角弯弯,有了些许生气。

她的嘴角有一颗小痣。

留倩瞧着面前这鬼似乎有点眼熟,她撑着身子,声音有些嘶哑,像萚亘里的格莫树,树皮里嵌满了细沙,摇摇欲坠。

她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是的,见过的。

在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在一切注视着你的人鬼中,我是那其中一员。

用着漠然平淡的眼神看过你的挣扎和狼狈,看过你的希冀与笑容。

张昭这次点了头:“嗯,见过。”

留倩没有反应,反而提起其他事情:“我弟弟怎么样了?他叫秦歌,你有没有见过他?”

“他很好,和一个假的你待在一起,还抱怨‘你’给他吃芝麻酱。”

留倩笑出了声:“是他的性格。”

她坐在一片黑暗里,笑看张昭。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张昭开门见山。

“是阅庭大人。”

“看到这张网了吗?”留倩很平静,“那些囚笼里的都是他的拥护者。”

昭伦:岁月悠长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相关小说

穿越之战斗王之飓风战魂3(原创) 连载中
穿越之战斗王之飓风战魂3(原创)
星梦园
4.6万字2年前
猪猪侠黑暗之子 连载中
猪猪侠黑暗之子
爱猪的皖
简介:“终于出来了”“这就是爷爷说的童话世界吗,也不怎么样嘛”“妈妈,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第一次写文,不喜勿喷,谢谢
0.4万字1年前
观影:守护者的过去与未来 连载中
观影:守护者的过去与未来
温澜碧海
简介:不定时更新
3.2万字1年前
东京复仇者:在攻略游戏中开挂 连载中
东京复仇者:在攻略游戏中开挂
晏眠
简介:穿越后,我在游戏世界里开挂了身为一个专注于游戏玩家的你,在某个乙女游戏当中经历了第N次失败后,竟然穿越了。第一卷:[1-134章]第二卷:[135-?]世界一:佐野万次郎:她从末世来(已完结)世界二:羽宫一虎:守护神(已完结)世界三:三谷隆:满分恋爱(已完结)世界四:场地圭介:娇纵玫瑰(连载中)-【佐野万次郎】“小北野有喜欢的人吗?”少年的眉眼是难得的温软,在思索片刻后,小姑娘义正言辞的给予了一个“不”字。“哥哥说谈恋爱打断我的腿。”-【灰谷兰】“喜欢你是真的,想要和你度一生也是真的。”“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小姑娘抬起头盯着对方那一晃一晃的麻花辫许久,动了动唇笑,“小小年纪的,谈什么恋爱?”-【黑川伊佐那】“如果你再敢忘记我,信不信我直接掐死你?”闻言,小姑娘怂了吧唧的抬起头,笑的一脸谄媚,“我怎么敢忘了你?”-【场地圭介】“你是傻子吗?跑出来挡什么刀子?你以为你是金刚转世刀枪不入?”男子凶巴巴的语气落在耳畔,小姑娘低声抽泣着,红着眼眶看向他,执拗的一字一顿道:“可是你会死。”【更多人物解锁中】【会拆官配,ooc预警,全员玛丽苏乙女向】
25.6万字12个月前
乐美的国际日记之环球救援队 连载中
乐美的国际日记之环球救援队
乐美的国际日记
简介:救援队/恋爱/动画片/飞机国际机场的一位公主乐美在帮助超级飞侠们训练成超级救援队,也各有特长,小爱特长救援航空技术乐迪特长超级特工包警长特长超级警察多多特长工程师米莉特长全息投影小青特长水中救援再加上乐美队长提供的超级装备支持,不管遇到多么困难和危险的救援任务,制作轻松的气氛,而每次幽默乐观的超级飞侠总能顺利完成任务。
9.6万字1年前
斗龙战士1:敌人 连载中
斗龙战士1:敌人
东城夏祈
2.3万字10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