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夜梵音（二）

承隆带着千烑一行人，进了庙里存放粮食的地窖。

地窖入口藏在空了的粮缸下面，这还是老住持想的办法，有效隔绝了想偷粮食的贼。

天知道粮缸平日里有多重。

地窖里粮食已经很少了。尽管还占用了地窖一定的空间，分出去也不会显得有多少。

承隆挪开一只沉重的粮袋后，另几只相对小很多的粮袋出现了。

打开一看，五谷种子齐全完备。

安榆炀：“种子有是有了，种哪儿啊？”

承隆：“菜地。庙里还有几块菜地在。”

千烑：“庙里自己开辟的菜地一般都不会太大，种菜还能自给自足，种粮食却不够。”

承隆斩钉截铁道：“那就拆了庙！”

千烑和安榆炀扭头看他：“？？？”

这是你一个和尚该说的话么？

拆庙对一个出了家的和尚来说，可以算得上天塌一样的大事了。为了给难民腾一块地来种，就要拆庙的决定，换了寺院住持和方丈也不敢私自决定。

承隆却想也不想，就这么说了出来。

此事对错暂且不论，光是以后传出去会不会被曲解其意，以至于招来流言或者极端佛家信徒，对承隆的将来都有很大影响。

安榆炀饶有兴味发问：“都说和尚特别怕佛祖降罪，法师，您不怕？”

承隆念了句佛号：“佛祖如若怪罪，贫僧自然愿意承担罪责。”

说完，承隆将粮食袋子塞给了千烑，大步走向出口：“贫僧现在就去拆了佛殿前那片砖！”

千烑：“……等”一下，不用这么急的。

安榆炀主动从千烑手中拿过粮袋，说道：“让他去就是了，你难道要亲自下地做农夫不成？何况还有那群难民呢，他们要是敢不识好歹，我直接把和尚打晕扛走比什么都管用。”

千烑沉默一瞬，才道：“还记得返生镇的镇民吗？”

地窖里安静了一瞬，安榆炀嘴角笑意也罕见地敛了起来。

安慕庭此时又跳出来：［想不到璇儿原是这般在意，倒是为父不慈，教你早早便见过了那人心险恶。］

“……”安榆炀一瞬不错地盯着千烑神色干巴巴说着：“凡事都不绝对，先看看。”

“好。”

承隆从地窖出来，是先出去去给难民分了馒头，才脚步匆匆进入大殿的。

他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佛祖，弟子承隆如今要做的事堪称大逆不道，若有怪罪，弟子一力承担。”

言罢，承隆深深叩头。

全了佛家礼数，承隆起身整理自身仪态，神色更加肃穆地走到大殿后方。

路上绕过一摞摞经书和叠放整齐的袈裟，承隆来到一堆布包面前。

承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承隆对着布包说话：“方丈，弟子无能，还是没等来神相山的援手。”

“可弟子还算运气好”，承隆笑起来，眼里的高兴几乎满溢出来：“传说中的月天人嫡传，到咱们寺里了！弟子亲眼所见，绝无虚言！弟子从前偷偷下山，听到的传闻里，都说他是紫眼睛。”

承隆笑着，眼泪却涌出来：“佛祖还是愿意保佑咱们的，要不，弟子也不会见到千烑施主了。”

把眼泪抹尽，承隆强压心中酸涩好一会儿，继续说：“方丈，师父，各位师兄，擅自决定拆寺庙一事，是承隆越界。过了今日，承隆便会离开这里，游历四方，这人间究竟是何等模样，承隆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清楚的。”

心中酸涩在这时不断翻涌，承隆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他心里知道，待此间事了，他连一个可以“回去”，可以缅怀的地方都没了。

——千里之外 酒馆——

天亮之前，总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

文浩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与通明一起出了酒馆。

铁嘴皮跟在两人身后，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二位大师出手相助，我这名声才没堕了去，不如留下来吃顿饭？”

文浩打了个哈欠：“省省吧，我们俩再不回去，小的跑出来找人，丢了可不好。”

通明也念了句佛号，附和着：“铁掌柜不必客气，我等该告辞了。”

铁嘴皮见留不住人，也不多说，对他们拱手致谢：“那二位大师，慢走。”

通明与文浩一个点头，一个摆手，转身走了。

跑堂伙计不知何时到了铁嘴皮旁边，吓得后者一个激灵，没好气地拍他：“你这是嫌我命长，想提前吓死我吗，走路也没声儿的。”

伙计挠挠头，憨憨一笑：“掌柜的别气，小的就是好奇，这两位出家人怎么看出，您还是酒馆掌柜的。”

铁嘴皮翻个白眼：“这谁知道，出家人不是都爱算卦解卦么？说不准人家是自己算出来的。”

“那出家人的卦可真灵”，说罢他迟疑地看了看酒馆大堂里面：“不过那位客人的卦，是不是结果太坏了些？”

铁嘴皮身子一僵，但还是嘴硬道：“别人的事你管他那么多干嘛，先回去睡了，等他自己走吧。”

“哦，好……”伙计听话地关上门，回家睡觉了。

“尘独月”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目光空茫茫落不到实处。他面前的桌上，安静置放着两张签。

大堂昏黑一片，无人看见他一头黑发瞬间变白。“尘独月”起身收好这两支签，安静离开了酒馆。

接近黎明，街道上开始起雾，“尘独月”身形也渐渐隐没在雾里。

而后方的街道拐角，通明与文浩躲在墙后探头探脑。

文浩狂拍通明的光脑壳，兴奋道：“看见没看见没？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月天人！秃驴你还不信我。”

通明被拍的受不了，奋起反抗：“贫僧没瞎，看得见！神气什么！”没有边界感的牛鼻子真讨厌！

堪称玩闹的敌对情绪很快消减，见到传说人物的兴奋过后是担忧。

文浩把手揣进袖子里取暖，缩了缩肩膀：“要是小阁主知道了那一卦，也不知会做些什么。”

通明坚强地忍住揣手的欲望，双手合十：“卦相如何终究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不妨顺其自然。”

文浩：话是这么说，可是……

文浩：“我怎么总觉得之后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通明悄悄目移，其实他也这么觉得，可他压下了这个预感。

一阵冷风吹过，文浩打了个哆嗦：“算了，先去忙咱们各自的事吧，你继续去找佛家僧人，我去找道家弟子。佛道两家也是该合作一回了。”

毕竟他们如今也有任务在身。

通明与文浩对视，两人难得没吵嘴，都笑了笑。

而后笑意收敛，神色庄重起来，各自行了一礼。是代表他们所属教派的礼仪。

在这瑟瑟寒风中，他们并肩而行。

——妙兮山 芳霏阁分舵——

晓雯刚巡视过几个作坊，回来才喝了一壶热茶，就被方翔送来的信给糊了一脸。

“我不同意！！”晓雯拍桌而起：“方叔糊涂了不成？咱们这些天付出了不知多少辛苦，收容流民、开放粮仓，在各门派和各贵族之间周旋……方叔却要我们尽量把功劳安在修者身上！”

悦泽手撑下巴，盯着眼前的信沉默不语。

发泄过后，晓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发疼，见到悦泽一副举世大贤的淡然样子才堪堪平静下来：“悦泽，你一直是我们这群人的大哥，你要是知道方叔这么做的原因，你尽管说，我听着。”

悦泽闻言，给晓雯倒了杯茶，反问她：“你还记得那段平安城权贵们联合起来，处处针对我们的日子吗？”

晓雯接过热茶，眉头皱得死紧，她说道：“当然记得。我一刻都不能忘了他们恶心的嘴脸。”

不只是晓雯，所有经历过那段日子的芳霏阁成员，都对那段日子有着深刻记忆。

悦泽沉默一会儿，说：“我想，方叔可能是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和当时很像。”

悦泽：“当初千方百计和十大门派搭上线，是为了寻求修者的庇护，不至于被普通人逼到绝境。那时候我们可以说是依附于十大门派，是他们的附属。现在人族和魔族之间发生战争，芳霏阁做的每一件好事，却都是在把芳霏阁的地位和修者门派拉平。”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十大门派不是所有人都高风亮节，也不是所有普通人都不眼馋我们如今的地位。芳霏阁成立至今，连十年都没有。有人等着芳霏阁风头无两，就有人等着芳霏阁粉身碎骨。方叔是怕我们会被捧杀。”

听起来很不耻，可是在切实的利益面前，“捧杀”是最有效的手段——能杀人于无形，何乐而不为？

“嘁”，晓雯将茶杯重重一放：“一群没本事只会使下作手段的蠢货。”

“倒也不能全这么说”，悦泽收好信纸：“比如各门派培养的年轻一代，各个都自信得像颗小白杨，他们可还‘干净’着呢。”

悦泽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芳霏阁还只是家胭脂铺子时，他是所有孩子公认的大哥。后来建立分舵，分舵的掌权人都是他一个个带出来的弟弟妹妹。更别说和十大门派搭线时，是他悦泽忙里忙外，千挑万选选中门派里可信任的年轻人合作。

晓雯很小声地哼了一下，说：“这个我当然知道。”

悦泽无声轻笑，转而问起另一件事：“说起来，前些日子，北冥宗主收到的东西，你查得如何了。”

“那件事啊”，晓雯想起是哪件事，想了想说：“毫无头绪，北冥宗主收到东西后就拒绝透露，他徒弟天南星那里也问不出来。北冥宗主刚看见东西是什么时，表情还有点疑惑，后边就脸色大变。好像昨天晌午，天南星就已经被他领回水镜宗了。”

“这样啊”，悦泽眨眨眼：“毕竟是北冥宗主，那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悦泽看向晓雯，揶揄地笑了笑：“倒是接下来要辛苦晓雯，多给修者大人们宣扬一下好人好事了。”

晓雯长叹一声：“我知道，还是以前的套路对吧？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悦泽熟练安抚道：“会有安稳日子的。我也该写信劝劝其他兄弟姐妹了，我可真怕他们冲动行事。”

“哦——”，晓雯拖长尾调，用棒读的语气说道：“那我们一起来干活吧，忙碌的大哥哥。”

“不要用童言童语来打趣我啊！”

悦泽愤怒起来，晓雯及时远离了怒火覆盖中心。

——与此同时 妙兮山人族据点——

樱雨涵蹲下身检查地上的尸身。她最近带着门派弟子出来巡逻，没成想意外抓到了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见了她们就跑，想不怀疑他都难。樱雨涵当机立断带人追上去，她很快想到了自家师父提过的寒读杀手，决定抓活的回去拷问一番。

可惜蒙面人看穿了樱雨涵的意图，趁机送了一只讯灵出去，还在服毒后拖住了她们的行动。等到他彻底毒发时，樱雨涵已经来不及救他。

事已至此，樱雨涵也只有检查尸体，看能否找到一点让她弥补过错的东西。

但樱雨涵越找越失望。她在摸出五斤重的暗器后，又找出一只小布袋，里面仅有一颗小药丸。

樱雨涵：好累，这杀手真就是一点爱好也没有啊。

“少掌门，您先歇着，我来吧。”

“好。”

见她累了，旁边立刻有人顶上。这次运气不错，很快就摸出一份很小的卷轴。

这里樱雨涵地位最高，理所应当获得了优先察看的特权。打开就是“绝杀令”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樱雨涵眼神一凝。

卷轴一点点被展开，上面果不其然有十大门派继承人——包括樱雨涵自己——的名姓、画像，详细的身份说明。

樱雨涵越看脸色越沉凝，这份绝杀令的存在，可真是不得了啊。

目光略过熟人，樱雨涵竟还看到了几个凡人。再一看身份，芳霏阁分舵舵主。最近的熟人晓雯也赫然在列。

卷轴到了末尾，不出意外正是千烑的肖像画。而且不论是披散着的微卷墨发，还是双眼处特地被点成幽深的紫罗兰色，都让整幅水墨风的肖像画显得格外传神。

樱雨涵：……怎么说呢，总感觉在不应该的地方，千烑又是那么的受到偏爱。这很不合理。

这份不合理在看到下一位时，被樱雨涵强行打散。

〖前寒读成员，代号‘寒露’。与‘月天人嫡传’同为九魂修者，擅使傀儡术、御风术。如遇此人，可逃。〗

樱雨涵：……

看在千烑的份上，樱雨涵决定尽量隐瞒一下，希望不要再出意外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樱雨涵亲眼看到那几行字后面又多出一句：现已确认此人为月天人嫡传弟子的贴身仆役。

樱雨涵默默阖上卷轴：也许给千烑递个消息比较靠谱点。

人的计划总是有一定迟缓程度的，就在樱雨涵想要告知千烑这件事的同时，寒读杀手的“绝杀令”已经遍布各地。拥有“绝杀令”的寒读杀手也有几个被修者围杀，导致修者阵营很多人都知道了“绝杀令”。

“月天人嫡传引狼入室”，“千烑可能被敌人蛊惑”，“寒读杀手潜伏试图暗杀月天人嫡传”……

此类谣言数不胜数，在之后的几日里甚嚣尘上。

——法云寺 佛殿前——

“您这什么体力啊，砖块才拆了一半多一点，天都亮了好吗。”

安榆炀双手抱胸，如是表达着自己作为修者的优越感。他甚至不忘镇压一下一下踩碎砖块的玉叶。

着一袭普通僧衣，灰头土脸、毫无形象坐在扁担旁的承隆：真是一位毒舌的施主，有被冒犯到。

不过他说得对。

承隆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专门找了几样工具来撬砖，沿着缝隙处一点点撬松，再用力把砖拆下来放到一旁。现在他的手满是灰尘，指缝和甲缝里都是泥土。

他以前挑水以为是世上最难的事，因为水不但重，挑的时候还不能让水晃出去。现在倒是不用担心砖块会掉，因为怎么晃砖块也不会掉出来。

承隆拉回思绪，爬起来继续撬砖。等撬完砖找难民过来翻土吧，这样以后他们要种地也会方便点。

他这么想着，面前突然停了一双雪白的长靴。

承隆呆了一下，抬头去看时，面前站的人也刚好撩起衣摆半蹲了下来。

不出所料，是千烑。

千烑面无表情，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到：“如果没记错，寺院里每天都有固定的早课要做。”

“……是有这回事。”虽然他已经有段日子没做过了。

“那就请法师安心去做早课，至于这里的场地，我和我的仆从想借来用一下。”

“施主请自便。”

承隆：虽然但是，为何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刻钟后 佛殿里——

承隆在阵阵轰隆声中向佛祖忏悔，他真的没想到，所谓拆庙最快的方法是让两个修者打一架。

难民们聚在周围，观看这场真正意义上的神仙打架。胆子大的孩子们满脸兴奋，直接冲到大人前面观看。

承隆能说什么呢？

他不能，他只能感谢这二位还记得用结界挡住难民。

结界里的安榆炀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自小就天赋异禀，不用灵力就能在武术上吊打大半同龄人。后来又熬过了寒读那种残酷严苛的训练，等闲之人连他释放的杀气都不一定能顶住。

所以这场由千烑提出的比试，安榆炀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还以为只是让他来评估法术威力，顺带拆了场地来着。

说得再直白点，安榆炀一直把千烑和小时候打不过他的安玉璇划等号。

可是安玉璇长大了。那个从来只能扮作女孩儿，连性别都需要掩饰的小团子，已经抽条成了瘦削的少年。千烑沐浴在长辈们充满期许的目光中，承担着守护天下苍生的未来，是十大门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刀剑相击，发出清越的金石交接之声。安榆炀闪动着兴奋的银灰色眸子，对上千烑沉凝冷静的紫眸，空气中战意渐浓。

狂风与烈焰针针锋相对。

——与此同时 妙兮山至水镜宗的路上——

天南星很不服气，再次提速追上北冥的脚步，提出质疑：“师父，您老说句话吧！到底因为什么才非要弟子回去？”

北冥被他吵得不行，又实在心烦意乱，随手一份卷轴扔给了天南星：“仔细看过你就知道了！”

天南星脚下速度不减，打开卷轴一目十行看完才明白缘由。

原来在他一边帮助妙兮山除魔，一边和悦泽交涉后勤支援的日子里，寒读组织已经多次派人暗杀各门派继承人。虽然这些杀手无一例外扑了个空，继承人们也都幸运地没事，但高频率暗杀也让各门派都戒备了起来。

那北冥非要亲自带他回去也有了必要理由——才怪。

“敷衍！！难道弟子在您眼里就这么好糊弄吗！？”师父根本就是临时决定要他回水镜宗！

北冥在前方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看破不说破是多么浅显的道理，你小子装聋作哑一回难道会死吗？

对此天南星表示，他不会死，但会抓心挠肝、夜不能寐。

谁懂啊！家里一向波澜不惊的长辈突然露出那种表情，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生怕自家鸡崽子被谁偷了。

虽然比喻得不太恰当，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

天南星合理推测，这事八成和那件破破烂烂的血衣有关。

那件衣服在天南星看来很小。即使破损严重也不难看出它面料昂贵，那些晕染出的大片红色昭示它的主人可能已经遭遇不幸，或许生前还受了酷刑，被折磨致死。

从衣服的大小来推测，天南星心情沉重的发现，那可能还是个比他小了四五岁的、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孩子。

天南星仔细回想自己身边出现过的，符合条件的小孩子，最终一无所获。要说北冥知道衣服是谁的，天南星第一个反对。那是他师父，也是一宗之主，身份地位带来的资本，让北冥不会特意去记一个小孩子。

真正让北冥戒备起来的，必定是衣服上那些酷刑导致的划痕。

“师父，您认识的是那件刑具，对吗。”

北冥：“……”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那可是碎灵鞭，千年前，甚至是天魔大战之前，连天人都避之不及的魔尊法器。

作者：头脑风暴！！让我看看是谁的体会更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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