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说安榆炀喜欢什么,那必然是——没有。
不是消遣谁,安榆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名为“喜欢”的情绪存在。所以进城后千烑忽然问他喜不喜欢买新衣服的时候,他是真的怀疑眼前这个千烑是假的。
千烑定定看他许久,直接把天南星和玉叶也拉进了成衣铺。
大街上忽然只剩他一个,他怎么会乐意,当然也跟了进去。
天南星花钱一向都是大手大脚,身上带的不够了让人回宗门去取便是。而在他看来,像是千烑这等连门都没怎么出过的“乖孩子”,只怕连按照心意买东西也不曾有过一次。
“乖孩子”千烑则现场打脸,进门就拍了两锭金元宝:“十六七岁人穿的男装和十三岁姑娘穿的女装,全部取出来。”
天南星连连摇头:“啧啧啧~,我居然没看出你的小任性啊。”
千烑才不管他的调侃,一张听话符团吧团吧塞进玉叶嘴里吞下去,就丢给店里的女性帮工去打扮。不打扮够一个时辰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想看热闹的安榆炀,也被千烑塞了一堆衣服让他自己挑。
安榆炀:“……”
天南星:“千烑,你不给我安排一下?”
千烑诧异地反问他:“你怎么会认为你的审美还需要我辅助?”
天南星气呼呼选了一大堆衣服钻进试衣间。
一行四人中,千烑自然是最先出来的。卵色中衣,苍筤色外衣用束带绑好,山岚色腰封在腰部束紧,外罩天缥色外披。
由于还未及冠,冠一类饰品千烑是不能用的。这一头乌黑的卷发,千烑用一条碧青色的发带绑作了高马尾。
千烑手刚放下,天南星便猛地掀帘子闯了进来:“千烑!还不快来膜拜本少爷的品味!”
天南星无愧他的风流之名,在打扮这件事上无比拿手。天南星偏好蓝色,柔蓝中衣和披着的绀青色广袖外袍,衬得他像个不正经的富家子弟。那大红色的腰封看着扎眼,又让人觉得并不突兀。
为了增加说服性,天南星变戏法般掏出小笼子,把它转起来吹嘘着:“本少爷的品味可是连魔族都认可了,千烑,给个面子呗。”
在千烑给他的面子到来前,笼子里的刀乐抓住机会喷他:“噗噗噗噗噗噗——!”
(丑死了!离本大爷远点!)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嫌弃我吗?!”
念着那份友谊的存在,千烑还算给面子地鼓了两下掌,干巴巴道:“真帅。”
天南星撇撇嘴:“切,连你也这么敷衍。”
“敷衍好了吗?我也想要一个敷衍。”
安榆炀含笑的声音传来,天南星因为不想给他让开出口,干脆便捧着刀乐往里走挤在千烑身边。
千烑:“……”
这是什么另类的解决方法?
“笃笃”
安榆炀又敲了敲帘子边的木板,才拉回了千烑的注意力。千烑看着他不明所以:“你怎么没换衣服?”
安榆炀只是笑:“这次可是尊贵的主子要赏赐衣物于我,我想请主子亲手选出一套来。”
这一番话让千烑无声叹气,也让天南星心里的怪异感更上一层楼。
“都依你便是,走吧。”千烑打算亲自给安榆炀选衣物。
三个人一起去挑那一件件衣服,店家的人忙不迭地在衣服堆里整理着,而天南星就落在后面看千烑拿衣服在安榆炀身前比划。
奇怪,太奇怪了。
和之前一样的怪异感。
嘴上一遍遍称呼千烑为“主人”,一天里也有一半的时间把自己调整成优秀仆从的状态。剩下一半,比如说现在,更像是故意闹小情绪等着人去哄。
一早就埋下的疑问又冒出了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千烑愿意去哄他开心?
这个疑问,安榆炀同样也有。
在千烑去认真挑选的间隙,安榆炀用神识同他交流:[当主子的居然主动放下身段哄我这个仆从,你怎么想的?]
千烑手下动作不停,挑出一件苕荣色衣裳:[我认为宠物闹小情绪的时候,主人是有必要去哄哄的,省得宠物更加生气。]
安榆炀展开双臂,方便千烑拿衣服比划:[冤枉啊主人~,我可没有和你闹脾气的胆量。]
千烑把衣服扔给他:[进城前赶路时,你走在我前面就是证据。](见第75章后半部分)
安榆炀一怔,然后笑容扩大,指着一件银朱色氅衣朗声道:“主人你看这件衣服,我觉得它很好看,就和您小时候受伤流血一样好看。咱们买它好不好?”
全场静默。
店家的人乍一听没觉着不对,可是等回过味来,登时僵住不敢动了。
这到底是主仆还是仇人啊!?把仇人留身边当仆人得多大的胆量呐!
这一瞬间,天南星思绪万千,手上也抖得厉害。他干笑着说道:“那那个、什么,我去看看玉叶有没有闯祸哈,你们聊,慢慢聊。”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离开了。
“呃、这位客官我给您带路!”
不知是哪个喊了这么一句,剩下的也附和着说要带路,把这里留给“主仆”两个。
良久,千烑道:“这样有意思吗?”
安榆炀笑吟吟:“有,怎么会没有。我还在寒读就想这样做很久了。”
他走过去仔细瞧那件银朱色衣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高处不胜寒’,以你如今的身份来说,与之相匹配的实力只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在外的名声。名声不好了,所有人都会疏远你。”
“你就不会有得过且过的懦弱想法了。”
千烑定睛看他:“你已经没必要这样做了。”
“有的”,安榆炀拉长调子,“重逢以来你的所有举动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给小师弟的信里,全部都只写了沿途看到的风景;说你想念什么花,让他摘下来放在花瓶里,等着你回去看;说你想看看他的画技长进如何,引他去翻你们从前的信件,然后找到你描述的风景画下来。”
安榆炀扔开手里所有东西对上他的眼睛,语气癫狂:“你还和当年傻子在的时候一样,在心里许下一大堆无谓的美好愿景,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实现。可你记不记得,那个被你叫一声哥的傻子已经死了!”
最末尾的话,安榆炀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嘶吼着,精准找到千烑此世最无法忘怀的旧伤。尖利的话语划开伤疤,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
“他死在大雪天里!死在你最无能的时候!而你却还活着,把你曾经说过的话、许下的愿望在别人身上再重复一遍!!”
【玉璇~!】
【师兄~!】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在千烑不合时宜的回忆里,从神态到语气,仿若是同一人。
千烑想,果然被他发觉了。
安榆炀后退半步,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我一直都知道你从前的愿望。没有复仇的责任,没有沾染鲜血的童年,一大家人都能够和和乐乐度过一生。”
他冷笑一声,道:“不可能的。”
“那是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千烑的脖子被安榆炀用双手虚虚环住,这样只要后者想,千烑就会很轻易地死去。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安榆炀绝对不会杀了他。
“安玉璇”,安榆炀咬牙切齿念着那个早就没有多少人记得的名字,“杀了黑曜然后死去才是你的解脱,我安榆炀,会作为仆从一直看着你,直到你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这样我才痛快。”
千烑平静如水,回应到:“你会如愿的。”
这场由安榆炀单方面发起的言语争端,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千烑还坚持给他选了一套红色和柚色相间衣服,这让安榆炀多少有些挫败。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千烑可能了解他偏好亮色的爱好。
在安家,所有人都处在森严的等级制度里。安榆炀被特许到藏书楼,和那时的安玉璇一同学习时,一眼就喜欢上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
不论是那幼时相识的安玉璇,还是长大后重逢的千烑,安榆炀都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谈爱恨太深刻,论是非太模糊。
他说千烑和当年的安玉璇一样,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曾在府宅厚重的门边,等着外出的安玉璇回来,自己却一步也不敢往外走。他也曾在空旷寒凉的祠堂里挨罚,当安玉璇毫发无伤跪在他身边时,他又在想什么呢?
天南星惴惴不安地候在拐角处,偷听。
这一偷听不得了。从得知这人真名叫安榆炀开始,天南星就觉得不妙,这人跟千烑怕不是兄弟关系。可是天南星忽然深觉千烑是个狠人,兄弟关系是怎么变成主仆关系暂且按下不表。敢留着这么一个对自己苦大仇深的人在身边,千烑他不是真的想死就是艺高人胆大。
但这明显就是人家的家事,他不好说什么。
可是这同样不妨碍他八卦的心。
兄弟成主仆,其中一方还对另一方抱有单方面仇恨。天南星又想了想千烑那个性子,直觉告诉他,这兄弟俩恐怕有什么误会。
所以当千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边心虚一边扯谎说带千烑去找玉叶。
千烑敛眸:“不必,你先同我去个地方。”
末了,他补上一句:“你想知道的,路上我会说与你听。”
至于说多少,那就要看我心情了。
——东渚城 芳霏阁分舵——
所以……
悦泽面前放了数张纸条。
为什么这么多人,
纸条上是这些时日以来收到的消息。
都非要来东渚城跑一趟不可。
悦泽表示心累,并不想接待任何贵客。自家阁主除外。
晓文则是搬来一摞账本,又从其中一本抽出张纸拍在悦泽面前:“看一眼吧,没准能管用。”
“这是,分舵里的库存?你这是要作甚?”
晓文:“当然是再搜刮一遍城里有钱人的钱袋子。既然这么多大人物要来东渚城,我们干脆让他们来得再多些,直接举办一场拍卖会。可以赚钱不说,顺带着咱也能给这几位打打掩护,你说是也不是?”
悦泽顿感茅塞顿开:“晓文你说得对!如此一来,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这次赚来的钱还可以再采买一批物资,不管是救济灾民还是发放给城中百姓安抚人心,都可以派上用场!”悦泽兴奋不已,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可能是过于开心,一盆冰水让他强制冷静。
门外守卫通报:“月天人弟子千烑公子,和水镜宗少主天南星公子在外求见。”
悦泽清了清嗓子:“先,带他们去大厅罢。”
“是。”
守卫恭敬离去,悦泽转向晓文:“要去见见阁主吗?我记得你也有数年没见过他了。”
晓文轻叹:“要见阁主的机会多的是,也没必要急于一时。我得先料理好城里这些破事,倒是你,就算从前同水镜宗的少主有过交情,也不能漏了馅儿。”
悦泽微微一笑:“我如何不知呢,咱们从前是平安城里摸爬滚打的乞儿,他们是门派里被供养的栋梁。既然都不是良善之辈,一时的虚与委蛇又算什么?”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出了门便各自分开走。
来到会客厅,千烑正端坐着品茶,天南星则是身子歪斜,嘴里似乎还说着悄悄话。
悦泽快走几步,拱手一礼道:“芳霏阁悦泽待客不周,让二位贵客久等了。”
天南星拍拍袖子起身回礼:“不久,我们也才刚到。”
千烑则随意施了半礼,一语不发便算糊弄过去了。
主客三人重新落座,悦泽先道:“听闻二位年轻有为,这一路上已斩杀无数魔物,此番突然造访,可是有我等能帮的上忙的?”
对面二人相视,天南星眼神示意,直接将主导权交给了千烑。
悦泽大感惊奇。
以天南星一宗之少主的身份,不比千烑差多少。本以为他们会有冲突,闹得彼此不愉快,没想到竟是一副熟稔友好的态度。
千烑略作思考,衣袖在桌面上轻轻拂过,出现一只雪白的瓷瓶。千烑平淡道:“我二人此来算不上求助,只是来做个交易。”
“这瓶里的药,对阁下的修行很有好处,突破瓶颈指日可待。至于我要的,”千烑眉目低垂,神色间似在回忆:“我想借个方便,请贵阁助我寻一味药。”
悦泽:“公子请说。”
原来阁主的目的是一味药,恐怕这药不好找啊。
千烑眸色暗沉下来:“我要那极寒之地深处长成的一朵花。花有六瓣,其上有血线所勾脉络。”
“嘶——”
悦泽倒吸一口冷气,双眼微微睁大。
这个描述……
稀世药草——焰游花。
悦泽面上犹疑之色落在天南星眼中,就成了为难。天南星缓解气氛:“悦泽大哥,其实千烑只需要一个具体位置,剩下的采摘一事我会亲自陪同。”
悦泽苦笑,心说即使如此,也很难啊。
然而天南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在他看来,自己身体对高寒有很强的抗性,千烑更是参悟了传说中的寒冰法则。
芳霏阁只需圈定几个大致的范围,然后他和千烑一个个找过去。非常简单。
自家阁主想要的东西,悦泽作为下属自然会尽心尽力。没有过多推辞,便应下此事:“既然二位胸有成竹,那么,芳霏阁自当全力而为。”
做戏做全套,千烑与天南星一同道谢。闲话几句,口头相约在芳霏阁拍卖会上见面后,两人便离开了。
——东渚城街道——
东渚城到底是被宗门庇护,尽管魔物时常潜入食人,多数百姓还是会在白日里出门做些小本生意。
毕竟天塌下来,还有修者大人在头上顶着。
活着的人,也总是得活下去。
又与一队白事队伍擦肩而过,天南星把自己从那悲泣声中抽出来,终于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身边人:“那朵花要是没来得及找到,你打算怎么办?”
相比他周身溢出来的担心,千烑则是面色如常,表现得淡漠无比:“不怎么办。找得到是我运气好,找不到也是我的报应。”
天南星狠狠一皱眉:“千烑,你别这么说。”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
真是拙劣的转移话题啊……
天南星心下对此吐槽不已,但还是深吸一口气道:“你问吧。”
“三年前我闹出的‘历练’一事,各宗门是都派了人出来找我吗?”
“当然是了。”天南星不假思索:“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当时有多着急,几乎是月天门的信一过来,他就把我扔进巡查队伍。我还在宗门边境那里,遇上过墨笙苑少主为首的书生队伍呢。”
千烑继续问:“你一向不喜欢按规矩办事,就没有私自离队吗?”
天南星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有是有,只不过那次离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宗门里的人说我失踪了快一整年,偏生我一点也没印象。”
千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过片刻后又消失不见。他道:“我从前听过烂柯人的故事,也许你是有什么机缘,人没事就好。北冥宗主还是很关心你的。”
关心……天南星撇撇嘴,道:“他的关心就是不准我出门,关了好几个月才放我出去一次。”
想到月天门举办过的那些大型活动,从来没被允许参加过的千烑心底一哂。可能当师父的就是这样,生怕徒弟出个什么意外,就限制徒弟的活动范围,好方便将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即使如此,天南星也活得潇洒自在。而他自己,孑然一身画地为牢。好歹也是天人弟子、月天人亲传,最后竟然是人人喊打喊杀的结局。
想来第一世里,尘独月清理门户之后,也少不得被人间说书的评说。说他一生心怀苍生大爱无疆,结果却教出一个同魔尊勾结的逆徒。
魔尊……
身旁天南星无聊得四处张望,千烑却注意力全在左后方屋檐上一只乌鸦。
轻瞥一眼天南星,惹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千烑心头涌上疑问,停了下来:“在你看来,魔族有消失于世的可能吗?”
“啊?”天南星觉着,千烑这异想天开得属实有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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