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情爱,大多数人们总觉得那是能把人溺毙的糖罐,因而会有很多美好的幻想。
一般来说,任何人,只要不是那种假装正常的疯子,对他人之间的爱情都会自然而然的,产生一种很美好的幻觉。
尘独月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美好幻觉被打了个稀碎。
关于千烑的身世,尘独月知之甚少。
他一直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千烑才会成为流浪的孤儿,才会在冰天雪地里的废墟中被他捡到。
直到阿兰依万般纠结最后称她的丈夫一声夫君以来,尘独月都认为千烑原本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的。
但是现在看来,千烑的父母双亲都不是什么善茬。
第一次见面,就是安慕庭这个“恶人”出来追自己正牌夫人却被“独行女侠”阿兰依撞个正着这样的尴尬场面。
甚至还上演了一场拆穿谎言的大戏,这情况真是……
一言难尽啊……
回忆里剑拔弩张,回忆外一样是唇枪舌剑。阿兰依问尘独月:“看到这个,是不是很诧异。”
尘独月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毕竟是夫人您自己的家事,尘某怎么敢置喙。”
阿兰依平平板板的告诉他:“那样最好,奉劝你,别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毕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睡了不知多少个可怜女人了。”
尘独月:“!!!”
尘独月惊诧万分,很想离开这里。
而回忆里,安慕庭也显然没有料到阿兰依这意料之外的一句话,却只是稍微愣了愣便好言问道:“不知姑娘何出此言?”
阿兰依冷眼瞧他:“你方才说她是你夫人,可她却一直在逃。不如先说说看,谁家的丈夫会让妻子怕到要逃跑的地步。”
她又补上一句:“既然你我都不是傻子,就别装的那么无辜了。”
彼时的阿兰依还未满十六岁,安慕庭也不过堪堪二十岁,这两人又都相貌出众的。放在话本子里,那必然是郎才女貌。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爱情佳话?
安慕庭这一辈子,娶人未娶心,而阿兰依这一辈子,嫁人未嫁心。
他们从来没有爱过彼此。
那次相遇,阿兰依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是真的救走了那名孕妇,也没有办法帮她帮到底。只能先假意妥协,决定陪她一起回夫家。
也不知安慕庭当时是因为什么,才包了一辆马车。一路上,那名孕妇醒了就一直在闹。
阿兰依看她闹腾得心惊肉跳,想到她怀着孩子,本欲安抚一下,却不料刚被对方看到就被抓着吼了一句。
“跑!你为什么不跑!”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人在她脖子处给了她一记手刀,让她昏睡过去。
安慕庭又礼数周全的向阿兰依赔了礼道了歉,这样的小插曲便算过去了。
尘独月看着不明所以,魂体的阿兰依告诉他:“那是乔氏,是安慕庭从前的贴身侍女,原本都要出府嫁给她的心上人了。却不知是为什么,突然成了安慕庭的结发妻子。”
“乔氏嫁给他以后,也没见过得多好。安慕庭才刚娶了她,就纳了十几房妾。她性子也烈,又有了心上人,一直在想办法逃跑。”
阿兰依一路上都在记着他们走过的路,以便她日后离开。
记忆画面一转,他们已经到了安家。
安家的宅子很大,有几个小门是很正常的,阿兰依却不知道,安慕庭故意安排仆人带她从小门进去。
她被带到了乔氏居住的小院落里。
刚一进去,阿兰依便惊呆了。
记忆外的尘独月同样目瞪口呆。
这院子面积不大也不小,但是在这其中有很多女人或站或坐,就显得十分拥挤。
她们穿着打扮不一,却都是一样的面瘦肌黄。
她们显然不是侍女。
或者说,她们曾经是侍女。
乔氏转头笑着问阿兰依:“知道安家都是怎么对待府上侍女的吗?”
“安家每一代都只有一个后人能做家主,当上家主之后,所有曾侍奉过他的侍女,要么做他的妻子,要么做他的妾——要么就去死。”
想起乔氏之前对阿兰依说过的话,尘独月恍然大悟。
她是想救阿兰依。
其实不论是妻还是妾,安慕庭都毫不在意。
他从未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动过心,也正因此,她们都恨极了安慕庭。
没有付出过半分感情与真心的人,凭什么将她们困在这一方天地,剥夺她们的自由?
极端的环境影响下,这里的女人们不是发疯就是处在发疯的边缘。
于是乔氏直接鼓动她们逃跑,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失败了也没什么事,除了挨顿打,一切照旧。
阿兰依对她们与安慕庭之间有怎样的情感纠葛完全不关心,她留下来,只是想照顾一下乔氏肚子里那个倒霉孩子。
半年,足足半年的时间。
阿兰依目睹了她们所有人层出不穷的逃跑手段。
翻墙,失败。
翻窗,失败。
钻洞,失败。
地道,失败。
放火,失败。
爬树,失败。
倒是也有聪明的,提前攒好备用的粮食,随便躲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待上两三天再跑。
结果依旧是失败。
关于逃跑,她们总觉得阿兰依可以帮上忙,逃跑前必然会偷偷见上她一面。
可阿兰依不是没帮过。
翻墙用的梯子,她手工做了好几个,样式齐全还结实牢靠;钉窗户的木条她全部徒手掰下来当柴火烧了炖鸡汤;她半夜不睡跑去撅人家墙脚跟;三天之内走过安家每一个角落,就为画一张安家的地图;每日点灯熬油就为了有天能多扔几个点着的蜡烛。
结果还是全都被逮回来了。
尘独月钦佩不已:“夫人真是……精力旺盛啊。”
魂体阿兰依:“……”
不说别的,她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确实精力充沛得过头了。
就为了那点泛滥成灾的同情心,给一群陌生人做了那么多事。
当年乔氏自打知道自己怀孕,闹腾的比从前更加厉害,她整日提心吊胆的盯着。其余的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逮着机会就往她跟前跪,哭诉自己有多惨,求着她帮她们一把。
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却也没人怪她。
而且奇怪的是,那些跑出去的女人回来就像失了魂一般,呆呆傻傻的什么反应也没有。
阿兰依在这里蹉跎了半年的时间之后,安慕庭找上了门。
他这一上门,就惊呆了所有人。
他是带着聘礼来的。
中原男子娶妻,媒婆一定要上门说亲,女子同意之后才下聘礼,过后和嫁妆一起八抬大轿进门。若是纳妾,媒婆不会上门,则不会有聘礼和嫁妆,随便一身新衣裳穿着就能算作嫁衣,进了男方家的小门就算嫁了进去。
安慕庭却带着媒婆和聘礼,指名道姓,要纳悉心照顾自己妻子的阿兰依做妾。
那媒婆头也不抬,一言不发。
作为正牌夫人的乔氏同样如此。
这是羞辱。
当着发妻的面,带着聘礼来纳与她朝夕相处半年的女子为妾。不管是对乔氏,还是对阿兰依而言,都是一种羞辱。
乔氏心中略感无奈。
她的目光从那一箱箱晃人眼的聘礼,转到了小院周围。
院子里只有不到十个人的护院,剩下的都趴在小院的围墙上。再看看他们带的棍棒之物,乔氏便心中了然:今天这事儿,由不得她们。
乔氏对安慕庭厌恶至极,对于安慕庭要娶谁,她早就不在乎了。等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满月了,她就再跑几次,不信跑不出去。
只是现在安慕庭却给阿兰依下聘礼,她有点担心。
她伺候过安慕庭,也多少有个了解。
安慕庭此人做事极有目的性,每件事背后必有一个理由推动。再加上他心思也很深,一句话里,每个字都是他提前考虑好的。
提亲……安慕庭有他想得到的东西。
乔氏当年的这一番思量,后来的阿兰依也想到了,原模原样的告诉了尘独月。
尘独月听罢,不禁反问道:“那这便不是提亲,是交易了?”
“没错,是交易,他要我生下一个带有安家血脉的孩子。”
“……是千烑?”
“对,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现了我‘巫女’的身份,于是主动向我提出了这场交易。孩子生下来,是女孩儿就跟我一起离开,是男孩儿就是我离开,孩子留下来。”
“那……”
“我和孩子都没能离开。”
“……”
安慕庭为娶阿兰依做足了准备,他提前将阿兰依送到安家府宅之外。不过半月功夫,整个宅子都喜气洋洋的。
为这一次成亲,安慕庭叫人赶制了好几件嫁衣。成衣店掌柜来送衣裳,连说了不少安慕庭的好话。
阿兰依对那些好话充耳不闻,只挑了一件她看着最顺眼的红嫁衣。
待到成亲那日,阿兰依走的,是正门。
安慕庭亲自等在门口接亲。
此番举动,更是引得周围百姓好奇。
在外人眼里,安慕庭是特别喜欢这名女子,喜欢到给她正妻的待遇,将她娶进门。
这场成亲,局外人祝福新人举案齐眉,唯有两位当局者对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失败的交易。
阿兰依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被下了诅咒的家族。
安家历任家主都是英年早逝,也无一例外的是少年当家。是以拜堂之时,高堂上摆着的,是安慕庭父母的牌位。
可实际上,还应该有乔氏在场的。
中原男子纳妾,通常来说,妾不需要同男方拜堂的,而是要向公婆与正妻敬茶。茶敬过了,往后才能算是一家人。
可乔氏自己就不愿意坐这个夫人的位置,安慕庭要纳妾,纳的还是她的熟人,又怎会来此。
堂外锣鼓喧天,堂内却是寂静无声。
阿兰依按着中原人的规矩,与安慕庭拜了这天地与高堂。
待到夫妻对拜之时,安慕庭却喊了停。
阿兰依掀起盖头一角,不解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慕庭仍旧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笑脸,轻声道:“没什么事,不过是还有件事没做罢了。”
一名仆人端着红木托盘过来,低头恭敬道:“老爷,请。”
托盘上放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书,提前磨好的墨汁,清水润过的一支毛笔,还有一块殷红的印泥。
尘独月眼尖,看见了书皮上的字——
安家族谱。
阿兰依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只能听安慕庭的。
安慕庭直接抬手取下了阿兰依头上的一支凤钗,又轻轻执起她的手,柔声告诉她:“我们家有个规矩,家里添了新人丁,必须将姓名记在族谱上。”
“这记族谱啊,得按个手印,还不能随便按”,安慕庭用那凤钗刺破了阿兰依的食指,将一滴血滴在了那块印泥上,“喏,等会儿在名字上按了手印,就好了。”
阿兰依静静看着他在上面写下“安兰氏阿兰依”几个字后,毫无防备的在上面按了手印。
手印按下的瞬间,阿兰依就感到脑子里一阵刺痛。
“呜!”
剧烈的痛楚让她这样对痛觉迟钝的人都不由得捂着头,发出一声呜咽。
安慕庭虚虚揽住她,关切道:“你还好吧?”
阿兰依一把推开他:“你做了什么!?”
人心险恶,阿兰依是又一次见识到了。
别人或许不明白,可她感到疼痛的瞬间就知道,她的魂魄深处被打下了灵魂烙印。
灵魂烙印,一经打下,除了魂飞魄散,就只有强行剜下部分魂魄才能消除。
这法子多是收奴隶时用的。被打上烙印的一方,将永生永世不得背叛自己的主人。
但是安家的这个烙印,则剥夺了人死后的轮回机会。
安慕庭被她推了一下也不恼,反而收起那副虚假的笑脸,如同看一件死物般看着阿兰依:“我家祖上没什么特别之处,世代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多的是神童。时常行善积德,声誉好得不得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个白发绿瞳的孩子在深夜找上了门,他带来了许多人,杀了那户人家中的大多数。”
从那一天起,一户声名显赫的家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返生镇上谁都高攀不起的高门大户。
“你说读书能干什么呢?当屠刀砍下的时候,连反击都做不到。可读书也是有用的,读书人也有自己的风骨,也知道一个‘忍’字。”
而这一忍,就是几百年的光景。
安家从未放弃过复仇,在几百年的光阴中不断寻找他们的出路。天下典籍浩如烟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代代安家人把自己活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有很多人想求一个解脱,却不能够。
只因为那本族谱。
就是它,困住了安家所有人。
名字记在上面,就等于被下了诅咒。
生前身不由己,死后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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