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寿宴,举国同庆,为了庆祝卞太后从庙宇里出关,曹子桓命天下百姓这天都要斋戒,并举办佛教法会,宣扬佛法,也算给母后积德,延绵岁寿。
王家宴会上,鼓瑟吹笙、歌舞升平,众王侯推杯换盏、笑谈甚欢,清河崔氏一家虽为外卿,却也受邀于宴席之上。
我并未见过崔氏之女,只听说其性情洒脱随性,古怪精灵,极爱玩闹。此次宴会受邀,她便争着闹着想要陪家父一同前往涨涨见识,奈何崔父忌惮曹子桓如同忌惮曹操那般谨慎,再加上深知其女娇生惯养导致的口无遮拦,便否决了她,生怕她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下得罪了哪位王哪位候,为家族惹来祸端。
想来崔父并不知道母后要为两家赐婚一事,虽坐在酒桌前满目费解,但也是备感荣幸,毕竟能受王室邀请,必定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时不时跟身边递过来的酒杯回敬一番,互相表以敬意,有不少人诧异他为何会参加帝王家宴,不过全都是暗自揣摩腹诽,除了些慰问之外并不多言。
倚躺在主位的子桓笑意满满,与众王侯一同聆听着下面的莺歌燕舞,不少貌美女婢伴于身侧服侍一二,酒肉穿肠过,他透过薄薄的金色纱帘朝我望了过来。
望着我静默的侧颜,他的笑罕见地纯粹,仿佛穿越过无数了冬日,回到了还是少年时期的我们俩。那时寒冬腊月,他蹲在地上捧起一把冰雪,递到我面前,目光清澈地一丝不苟:“子建,这雪好大,好厚。好多年没见着这么爽快的雪了!”
我一把拍掉他手中的雪,将他冻得通红的手揣进狐裘中:“傻不傻?你掌心有伤口,冻坏了怎行?”
他露出一口白白的笑牙望着我的发旋:“冻不坏,子建怀里暖着呢!”
“……”
今非昔比,金殿中鼓瑟齐鸣,我幽幽抬眸对上他炙热的眼神,便再也移不开眼。
王座上的子桓容貌盛气凌人,那是被无数戾气所磨砺成的锋芒,是他如今最真实的样子。
而今日,他又年长了一岁。
在此之前一晚,子桓曾来找过我。
罕见地,我并没有将他闭之门外,他神色惊喜地进来,却凝视着我安静淡漠的坐姿,脚步忍不住缓慢了下来。
他喜欢看我写字的模样,他曾说过,他虽从不看好什么文人雅士,也在这世上从未有过什么仰慕的圣贤之人,这一点,他同父亲大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契合的,那便是欣赏我的才能。
他不愿打扰到我,便矗立在原地静静等待观望着,微风轻拂,许久后,我盘腿坐在案前却没有起来,而是将笔款款放下,抬眸深望着他。
沉寂半晌,子桓笑出声来,挨着我身侧小心翼翼地坐下:“这么晚了还不睡,孤还以为,你是在等孤呢,哪曾想是有这般雅致……也好,孤等你也是一样的。”
我听着他自暗夜中柔情似水的嗓音,心神动荡几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归为一片平静。耳边有匀称的呼吸声不断渡在我的脸侧,温软湿潮,就算不去刻意留意也知道,子桓他在看着我,如往常那般照旧,只是多了几分小心,这么长久以来的刻意疏离,让他开始害怕我脸上的每一个情绪,尤其是排斥和厌恶。
但那些是我曾经想让他看到的,现在之所以被我全部收藏起来,则是因为再没有显露的必要了。
他并不知从明日起,我同他之间,将再不能这般毫无顾忌、温情地独处,他注定是要妻妾成群的,而我也将娶妻生子,从孤身一人成为一个需要担起很多责任的男人,先是丈夫,而后父亲,再后一家之主,哪怕这些已然是后话。
思绪正浓,我闪了闪眼睫,让眸中的烛火倒影碎得斑驳,盯着面前这篇诗的目光也愈发黯然神伤。
我想对子桓说的话,全在诗句里。
纸薄墨凉,情意却似千金之重的烙铁,烫化周身凄然的夜色——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
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
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
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
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
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
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
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
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
发箧造裳衣,裁缝纨与素。
“这篇诗名《浮萍篇》,作为我今日送于兄长的生辰礼。”
“……”
“我如今没有什么能送给王兄,也拿不出王兄殿中所没有的什么稀世珍宝。唯有一腔文采,方能赠予王兄留念一番。”说罢,我将案上的诗篇递到他手中,墨迹未干,烛光下泛着点点星光,似我眸中的余光。
荏弱女子的命运如同漂在水面上的浮萍,日日依靠水的滋润而得以生存,风朝哪吹浮萍就朝哪里流,任人摆布,孤立无助,半点做不了主。而当下我的处境,又同这诗中女子的处境,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这一生,能有几段任人痛彻心扉的感情,我这半生,羁绊至此的无非只有子桓一人。我分不清对他的情感,几十多年来,我始终看不清楚,那是一种复杂的爱,还是复杂的恨,又或许至今让我放不下的,唯余那些无法磨灭的美好回忆罢了 。
那些毫无顾忌的情感,再也不复相见,犹如诗中的参商二位星宿。
可惜可叹,又可悲。
子桓揣摩着我脸上的神色许久,深知我不会再说什么,便拿起诗篇,品味间的脸色越渐复杂起来:“子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一无所有的文人将半生最难以割舍的情感尽数渡入到诗篇之内,赠予心中最留恋的人,大抵也算是同从前做了个了断了。
也许子桓从中悟不出太多的深层意思,但这其中莫大的依恋和心酸,他怎会感受不出来?可他这么问后,那语气中的气结,让我的心脏忽而抖了三抖,浸上几抹哀伤。
难不成他还在以为,我是在对他诉说这些年来积攒的嗔怨和不满吗?
“我知你对我心存芥蒂还未消除,可日久见人心,孤自幼看着你长大,还有这么多天孤想尽法子讨好你,难不成还不足以让你放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成见么?”许是怒火攻了心,他脚下走了几个来回错乱的步子,又对我怒目而视,却不舍得毁掉这不可多得的相见,就又软下语气来:“甄宓也好,还是你的那些党羽也罢!他们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何必为了几个死人,折磨一个还活在这世上在乎你的人呢?”
我唇角微颤,仍是一言不发。是了,他果然是这么想的。
“如果这便是你给孤的生辰礼,那孤宁可白来一趟!”他低吼一声,吓退周身数名侍者。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子桓的呼吸是清晰的。
他深知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了,便待冷静几分后,提着诗欲离开。临走前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不甘心地问出一句话来:“明日是孤的生辰,今夜,你就真没什么好话想对孤说的吗?”
“若是好话,”我卸下发冠,语气中下了逐客令:“那都在诗里。”
他听后呆呆望着我,又将目光转向手中的纸卷,一直滞愣到烛火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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